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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七 The House of Fall River (2)
2008/04/28 19:12:10瀏覽474|回應0|推薦2

一八九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要來杯茶嗎?愛瑪小姐。」林恩太太問,圓胖的臉堆著友善的微笑,她短小渾圓的手指舉起茶壺,移至愛瑪面前。

「謝謝,林恩太太。」愛瑪禮貌性地回應,雖然她不太想喝第三杯茶。第一杯茶,濃苦、青澀,第二杯茶,香醇、成熟,第三杯茶,黯淡、無味。愛瑪在淡茶色的液體中加入大量的糖和牛奶,試圖增添些許味道。但是沒有用。

「所以,愛瑪小姐,妳覺得如何?」坐在愛瑪隔壁的鍾斯小姐說。她跟愛瑪和麗茲一樣,都是至今未婚的老小姐,愛瑪記得她大概已經超過五十歲了。我也都四十三歲了,愛瑪想,而麗茲三十二歲,林恩太太比自己大兩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最大的孩子十九歲。在座的另一位邦賽太太三十五歲,也有兩個孩子。

大約是一直在想歲數的事情,愛瑪對於鍾斯小姐的疑問一時反應不過來。「什麼事?鍾斯小姐。」

「唉呀,愛瑪小姐,妳剛剛沒在聽我們說嗎?我們在說明天早上要不要去港邊走走。」

邦賽太太輕笑:「從早上麗茲小姐回去以後,愛瑪小姐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妳擔心妹妹獨自回去嗎?愛瑪小姐。」

沒什麼好擔心的,愛瑪想,麗茲一向能為所欲為,所以當她堅持要早幾天回去秋河,自己也無法阻止她。愛瑪知道她想早點回去做什麼;一定是想回去跟父親要旅費,讓她能去波士頓看南絲 • 歐尼爾小姐的表演。愛瑪一向不喜歡麗茲跟南絲走太近,不是因為南絲的聲名狼藉和出身低微,而是因為她親眼看過麗茲跟南絲相處的樣子。但麗茲不會聽她的。愛瑪知道父親也反對麗茲跟南絲往來,所以如果父親能阻止她,或許也是一件好事。愛瑪抬頭,對四個女人露出虛弱的微笑,完全不知自己的表情洩漏了心中的擔憂。「沒事。我只是在想,房子裡似乎有點悶熱。」

「唉,我也這樣想呢。」林恩太太說,放下手中在縫補的襪子,轉頭叫道:「愛莉森!愛莉森!」她喚來女僕,要她把桌上的茶點拿到外頭露台的桌上,因為幾位太太小姐想在外頭納涼。

在僕人們忙亂準備時,愛瑪起身,慢慢在起居間內踱步。這裡是林恩夫妻位於紐貝福海港邊的小度假屋。木頭建造的兩層樓建築,底層架高,通體漆成白色。林恩夫妻以前也住在秋河,由於林恩先生經商,常常需要從紐貝福的海港進出口貨物,為了方便,數年前便舉家遷往紐貝福。他們偶而仍跟秋河的親戚朋友有往來,所以邀請鍾斯小姐、邦賽太太跟波登姊妹來這兒度假避暑。原本波登姊妹跟林恩太太不甚熟悉,只有在教堂聚會和慈善義賣場合見過幾次面;這回邀請她們來,或許是鍾斯小姐跟邦賽太太的提議。愛瑪想,她們都知道上個月在秋河第二街的房子發生了什麼事。

林恩太太很快地又沏了一壺茶,往每個人杯子裡倒一杯。愛瑪有些意興闌珊地拿起杯子,加入糖和牛奶,眼神無意識地望著隨湯匙動作而攪散、稀薄的白色液體,將深紅色茶液漸次染成焦糖色,海風輕輕吹拂她額前的落髮。枝葉靜謐地沙沙作響,風一陣一陣掠過,幾度掀起桌上的餐巾,幾個女人笑著將餐巾蓋住,免得桌上茶壺、杯盤、瓶瓶罐罐被風吹落。樹影落在鍾斯小姐的後腦上,她專心地喝茶,咋舌品味,好似什麼品茶專家。林恩太太手如果不動,嘴巴就不會停,她看似心不在焉,嘴裡不斷叨敘紐貝福的一切人事物,誰去世留了多少遺產給妻子和子女,誰家女兒嫁到何處,誰家兒子娶了誰家女兒,誰家兒子被送到外地去唸書其實是惹禍了,可能是搞大自己家女僕的肚子,牧師太太在週日聚會上總是大出風頭,牧師卻因為講道時說錯一個聖徒的名字而出糗。邦賽太太聽著,應著,沒說什麼。

愛瑪有時候不太會應付這種場合,她總是搞不懂說話的時機。麗茲比她厲害多了;麗茲什麼都比她厲害。她們的母親去世時,愛瑪十三歲,麗茲兩歲,麗茲可以說是愛瑪帶大的。愛瑪記得,麗茲從小就是個聰穎、個性堅毅的孩子,若是有想要得到的東西,她絕對會付出極大心力去獲取那樣東西。父親也總是寵她。大家都知道,安德魯 • 波登最疼愛他的小女兒。麗茲要什麼就有什麼,衣服、首飾、小馬、農莊、歐洲旅遊,只除了父親堅持不給他的小女兒一個丈夫。

鍾斯小姐開始談論起最近看的書來。她說最近有人給她一本書,書名似乎叫做什麼九勒或什麼古拉的,一個英國人寫的,講的是吸血鬼的故事。這書愛瑪知道,前一陣子她跟麗茲一起去隔壁羅素小姐家喝茶時,也聽她提過;羅素小姐跟鐘斯小姐一樣,老愛看這些稀奇古怪的書。邦賽太太沒聽過,有些好奇,但林恩太太興趣缺缺,又拿起襪子來縫補,但這可不表示她沒在聽。當鐘斯小姐說道,這個從東歐來的惡魔會在年輕女孩的窗外叫喚她,引誘她開窗,然後趁機吸取女孩的血液時,「我們不該談這種古怪的事情。」林恩太太說。吸血,愛瑪的手指劃著茶杯邊緣,那些腥紅色的血。

父親是這麼疼愛麗茲,卻為什麼要做出那種事?這一個多月來,愛瑪怎麼樣都想不透。或許是父親變了,自從他過了六十歲後,就變了。最主要的改變還是從他決定把秋河第二街的房子給波登太太那時候開始。這件事讓一向溫和的愛瑪都感到震驚,更何況是平時最受寵的麗茲。她們姊妹兩早已將秋河第二街的房子當作自己終老一生的家,父親怎麼可以將它奪去送給波登太太?爭吵、決裂、眼淚、甩門,之後麗茲跟父親間是變得有些生疏,但基本上不管麗茲要什麼,父親還是會給。除了已送出的房子他不會收回。

林恩太太轉移話題,這回開始講起自己小孩的事情,跟邦賽太太交換育兒經驗,但基本上仍是她說居多,邦賽太太偶而一句是這樣嗎,沒錯,我也這麼想,喔,原來是這樣,不著痕跡地帶過。

父親到底在想什麼?愛瑪還記得那一天,布麗姬慌慌張張地跑來找她。「愛瑪小姐,請妳跟我過來看看,糟了糟了。」

「發生什麼事了?」

「剛才波登先生用斧頭殺了那幾隻麗茲小姐養的鴿子,太太還說要我把牠們煮成鴿子派。」布麗姬哭喪著臉說:「我該怎麼辦,愛瑪小姐。那可是麗茲小姐的鴿子呀,我真怕她要是知道了又會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情來。」

愛瑪也有些慌了,要布麗姬帶她過去看院子裡的鴿籠。麗茲的鴿子,她每天早上都去餵牠們,把牠們當小孩一樣,而父親用斧頭砍了鴿子?她們趕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愛瑪看見麗茲就站在血淋淋的鴿籠前,面對混著鴿糞、羽毛、血液的一片混亂,幾具沒了頭的鴿子屍體肢體扭曲地散落地面,染著血的斧頭插在一旁泥地上。

「麗茲……」

「麗茲小姐。」

愛瑪跟布麗姬分別喚了一聲,就不敢再出聲。麗茲像是沒聽到,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臉來。她的眼像堅硬的寶石,冰冷、僵硬,一瞬間,愛瑪想到,父親有時候也會露出這樣的眼神,尤其是在他極度生氣的時候。麗茲一句話都沒說,轉身回到房子裡。她是去找父親了嗎?若是去找父親,他們又談了什麼?愛瑪不知道,因為後來不管是麗茲還是父親,都沒有人再提過這件事情。愛瑪去找波登太太,要她不要吃麗茲的鴿子;肥胖的中年女人囁嚅著說,如果妳父親說不要就不要吧。

那天晚上,餐桌上沒有出現鴿子派。布麗姬把屍體處理掉,鴿籠清乾淨,斧頭上的血跡也洗去。沒過幾天,街坊鄰居都知道波登父女起了衝突,傳言甚囂塵上;父親打了女兒,女兒歇斯底里、扯頭髮哭喊。暴力與血腥的謠言在屋外越演越烈,屋內,緊閉的門扉關上一室沉寂。在那鬱悶、黯滯的房間裡,愛瑪好幾天都夢到無頭的鴿子屍體,展著沾滿血跡的凌亂翅膀,朝她襲擊而來。夢魘乍醒時,她聽見隔壁房間麗茲的呻吟。愛瑪有時候很想過去安慰她,就像小時候麗茲做了惡夢一樣,但她卻動也不動,躺在床上,睜眼聆聽著,直到隔牆不再傳出聲音。

又是一陣風,吹得愛瑪瞇起了眼。風裡藏著海鹽、灰塵、青草跟汗水的氣味。真希望麗茲也在這裡,愛瑪想,但又覺得,她不該在這裡,她不該屬於這個世界。但除了這裡,除了秋河第二街的家,除了林恩太太的茶桌,她們還能去哪裡?

「要來杯茶嗎?愛瑪小姐。」林恩太太問。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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