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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29 22:21:52瀏覽412|回應0|推薦1 | |
一八九二年八月二日 今天真是太難挨了。我本來預定要去拜訪隔壁的羅素小姐;去羅素小姐家喝茶的事情,在我跟愛瑪出發前往紐貝福之前就說好了,只是我提早回來,爹地又不准我去波士頓,只得更動行程先去拜訪她。反正,除了上教堂、去慈善聚會、到鄰居太太小姐家喝茶之外,我也無處可去。但事情從一早開始就不對勁。 一早醒來,微弱陽光從窗簾縫隙下透出,灑在暗色地毯上,地毯表面站立著一根一根豎起的金黃絨毛。我趴倒在床上,被子踢到腳邊,空氣裡蕩漾著些微滯熱。我幾乎忘了昨晚的事情;那應該是夢,我模糊地想,是夢,我睡昏頭了,一定是的。時間尚早,但我已無睡意。我起床之後,小心翼翼地接近窗戶,有些膽怯地,伸手拉開窗簾。是夢哪,妳怕什麼?窗簾後,窗扉鑲著一框陽光,刺眼得讓我視線模糊;不久,視線適應光亮後,我看見外頭樹葉閃閃發亮,草地上漫著一片淡金色煙氣,對面房舍也已經拉起窗簾,一輛載客馬車從大路上滾滾而過,車輪後頭噴射兩道煙塵。 沒有奇怪的手,奇怪的男人,沒有詭奇的呼喚聲響,乞求著我給予他些許同情與哀憐。是幻想,我告訴自己,那是幻想,一定是因為我昨天太生氣了;還有,或許月事來了也有點關係。來的那幾天,我有時候會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在做什麼。通常都是愛瑪或布麗姬事後告訴我,我才知道。一定是這樣的,我想,那是夢,只是對我而言,夢太過真實,比在我眼前,穿透入窗玻璃的陽光還要真實,真實到我想如果我昨夜真的開了窗,我會摸到他的手,冰冷卻實在的手。 脫下睡衣的時候,我發現衣服背後的下襬染上深褐色污漬,我慌張地回頭看,果然是經血滲了出來。真討厭;我換下內衣褲,重新調整月經帶。經血洶湧如洪水,我可以感覺到下腹滯悶的痙攣,像是有什麼在體內用力扭動著,要將所有不潔排除。我緩慢地換上衣服,一層一層穿上內衣褲、襯裙、襯褲、長襪,然後是一件質料較輕薄、夏天穿的暗黃色棉布洋裝。那有什麼從體內不斷流出的感覺仍在,有時候讓我覺得很煩,有時候我又耽溺於這種感覺;經血的排出,就像站在水瀑下,讓清涼的水流遍全身,洗去一切骯髒、污濁。每個月固定的時間之後,我又會是一個全新的人。 我不知道其他女人是不是跟我有同樣的感覺;我從沒跟其他人討論過。愛瑪是那種連「鼻屎」這個字眼都不會從她口中說出的人。若是告訴她我的想法,她會說,喔,麗茲,別講那些字眼,我們不該談論這麼骯髒的事情。若是告訴布麗姬,她只會說,麗茲小姐,我不懂什麼清不清潔,全新的人什麼的,我只知道每次來我都不舒服,動作很慢,所以常被太太罵。 有時候我挺納悶,為什麼原本是屬於自己身體的一部份,一旦離開了身體,就成了骯髒齷齪的東西?或許是因為氣味吧。我換好衣服,環顧室內,剛升起的太陽還未散發熱力,但房間裡卻滿是尿臊味跟血腥味。我們受不了那些東西,那些氣味,卻必須要跟它們生活在一起。我得叫布麗姬吃完早餐後來幫我清理尿壺。 我出了房間,下樓,在餐室和廚房找不到布麗姬,爹地和波登太太也不見蹤影;通常這時間,爹地已經在吃早餐,準備要出門到他的銀行去工作,而波登太太會陪著他一起吃早餐。可是他們都不在。我從餐室轉到會客室,不見任何人影,會客室面向院子的窗簾和窗戶也緊閉著;通常布麗姬一早下樓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窗,讓空氣流通。所以我開了窗,心想等會兒要好好罵一下布麗姬時,聽見有人從樓上走下的腳步聲。我看見布麗姬頂著一頭凌亂紅髮,雙眼眼皮浮腫,手捧一個尿壺,走下樓來。我一接近,就聞到強烈的屎尿臭味,不禁停下腳步,離她一段距離。 布麗姬,妳到哪裡去了?怎麼什麼事都沒做?早餐呢? 麗茲小姐,早安。她小小打了個呵欠,早餐要請妳等一下,因為波登先生跟太太不太舒服。 不太舒服? 妳昨晚沒聽到嗎?麗茲小姐。布麗姬歪著頭看我。她知道我被她手中尿壺的氣味給嚇住,便有技巧地離我遠一些,走到後頭去清理。那味道仍在,比我房間裡的還要強烈許多。過了一會兒,我估摸布麗姬應該已經清理乾淨了,才跟上去。 麗茲小姐,我先幫妳準備早餐。等下我還要去叫醫生來。 叫醫生?是爹地說的嗎? 不,是太太說的。布麗姬轉了轉眼珠,先生只叫我多給他些蓖麻油。 爹地討厭醫生。我記得他不止一次說過醫生都是騙錢的江湖郎中,所以以往我們生病時,都是躺在床上休息,喝點鹽水,吃蓖麻油而已。若是波登太太要找醫生,爹地一定會發脾氣。我想看爹地辱罵那個女人,所以壞心眼地沒阻止布麗姬。現在想想,或許我不該這麼做。 波登先生跟太太應該沒事,吃完早飯後,布麗姬出門前跟我說,只是他們昨晚半夜就開始上吐下洩,好像吃壞肚子了。 吃壞肚子?可是我沒事。 是呀。我還擔心是不是我準備的菜有問題,波登先生也這樣說……可是我跟麗茲小姐也吃同樣的菜,卻沒事。 既然沒事,為什麼要叫醫生?我的疑問沒有說出口,我也不會特地到樓上去探望那兩人。我一點都不覺得遺憾,反倒有些高興。因為爹地昨晚拒絕我,因為波登太太惹我生氣,所以他們今天受到教訓了。我才不去看他們。他們罪有應得。 他們罪有應得。我希望他們都死掉算了。 月亮升起。我坐在房間內的椅子上,正好看見右上角的窗框網住一小部分月亮的下半截。罪有應得。罪有應得。罪有應得的是誰?我好恨他們。我恨爹地。我恨波登太太。可是我能怎麼辦?愛瑪為什麼不在這裡?她可以告訴我該怎麼做,她可以安慰我。沒事,麗茲,愛瑪會說,那是她自己胡思亂想。不干妳的事。不干我們的事。我們只能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但有愛瑪在身邊我才能忍耐。銀色的月模糊了,宛如淡青色的水滴,掛在枝頭。然後,叩叩,我又聽見了那個聲音。 叩叩。 是誰? 是我呀,麗茲。開窗,請妳。 你是誰?我從椅子上起身,顫抖著,靠近窗緣。我很害怕,怕自己又做那種太過真實的夢了,卻又想靠近,想看清那究竟是什麼。那個男人又出現在我窗前,他的穿著打扮與昨夜如出一轍,整齊的硬領襯衫和領結,灰色背心,黑色外套。我想他是浮在窗外,但從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腳下是否有什麼支撐物。這一回,我仔細看了他的臉。但不管我盯著他的臉看了多久,研究了多少他臉孔的細節,我仍說不出他究竟長得什麼樣子。唯一最有印象的,仍是那雙亮澄澄的藍眼睛。最藍的,最閃爍的,像盞迷霧中的燈火。 妳知道的,麗茲。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卻不知道你的。這樣不公平。 麗茲,男人誇張地嘆了一口氣,妳明明知道的。是我,艾齊爾,妳忘了嗎? 艾齊爾?我不認識這個人,但他卻一副好像與我相識已久的模樣。一股悚然感在我的手臂、背脊上攀爬著。你到底是誰?有什麼目的? 妳開窗,我就告訴妳。自稱艾齊爾的男人笑嘻嘻地說。 我不相信你,我衝口說道,我一點都不相信你認識我。 不,不,我一直都認識妳,麗茲。我很瞭解妳,非常瞭解。艾齊爾搖頭、嘖舌。妳心裡有事,對吧。 你又知道什麼了。 妳方才在哭。是因為妳父親跟波登太太的事情吧? 我楞了一會兒,忽覺有一種被人說中心事的恥辱感。你、你方才看到我在哭,所以亂猜的。我一點都不相信你。 都是他們的錯,麗茲,妳一點都沒有錯。尤其是波登太太,她怎麼可以誣賴妳呢?艾齊爾看著我的眼睛,緩慢地說。 你……你怎麼……我忍不住哭了出來,從下午開始壓抑的情緒全數宣洩。我哭得臉上全是鼻涕眼淚,也沒試圖減低音量,嚎哭著,感覺胸腔劇烈振動,全身都在顫抖,耳邊全是那個男人的聲音。 對,全是他們的錯,妳沒有錯,麗茲。那根本不是妳做的,不是嗎? 下午,鮑溫醫生來到家裡,我才知道波登太太的用意。她想知道她跟爹地的狀況是不是因為被下毒。他們在會客室談話,而我跟布麗姬在隔壁餐室,聽得一清二楚。 醫生,昨晚我跟我先生是怎麼回事?是單純的食物中毒嗎? 應該是。我剛才問過布麗姬,她說你們昨晚晚餐的前菜是中午的魚再加熱。現在天氣很熱,生鮮食物,尤其是魚,很容易腐壞。 真的是這樣嗎?不是因為……不是因為,有人下毒? 下毒?妳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波登太太。 因為、因為只有我跟我先生有症狀,麗茲跟布麗姬也吃了同樣的菜,她們卻沒事…… 波登太太,雖然是食物中毒,可是每個人的身體狀況不一樣。況且,誰會想要下毒? 當然是麗…… 不是我!不是我!我才不會做這種事。我哭喊道,對著窗外的那個男人。 當然不是妳。艾齊爾柔聲說,我知道妳不是這種人。我們的麗茲才不會做這種卑鄙的事情。 她冤枉我,她好可惡…… 是呀,不僅搶走妳們的房子,還想損毀妳的名譽。她真是太可惡了。 不是我,我才沒有下毒,不是我。哭完後,我覺得筋疲力竭,坐倒在椅子上。我才沒有,我沒有下毒。 不是妳,麗茲。那個女人視野狹隘,永遠以為自己出事就一定是家人做的,反正她的腦袋也想不出其他答案。艾齊爾說,其實,妳應該知道,妳父親有敵人,不是嗎?不是鎮上所有人都喜歡他。搞不好是那些看不慣他所作所為的人做的呢。 是這樣嗎?我喃喃唸道,是這樣嗎?艾齊爾的話,讓我模糊想起,有時在慈善聚會或社交場合時,聽到別人竊竊私語爹地的負面評價。他以前賺死人錢。鐵公雞。暴君。以為現在買了間銀行,就跟我們一樣了?為了賺錢,不擇手段。 妳知道嗎?麗茲。昨晚我看見後門有可疑的人影,在那兒鬼鬼祟祟窺看著。我不知道是誰。不過,如果他有心,是可以闖入房子裡下藥的。妳也知道,雖然妳父親規定要鎖門,但布麗姬那個女孩有時候也是有點粗心大意的,或許昨晚她忘了鎖後門…… 你看見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慌張地問。 如果妳開窗,麗茲,我就告訴妳。 騙子!我才不相信你。 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如橫向的彎月。只要妳開窗,我就告訴妳。麗茲,明晚我還會再來問妳,不要忘了給我一個答案。妳應該知道,解決的方法是什麼吧? 艾齊爾的身影逐漸往後退遠,我才發現他是真的浮在空中。他雙手張開,豎直身體,遠看有如一個黑色十字,褪向夜空。一眨眼間,那影子逐漸變淡,四散分解開來,融入黑夜,宛如他就是從那裡來,由黑夜凝聚而成,如今只是回到那裡去。 我像癱瘓一樣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滿腦子紛亂想法糾纏在一起,找不到出口。窗扉緊閉著,一陣夜風,吹得窗櫺喀喀作響。月已經從窗框的角落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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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