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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10 16:03:47瀏覽542|回應0|推薦3 | |
1.1 Here 林建宏隨意拾起一本擺在新書區書架上的書,漫不經心地翻看。這是什麼書?過了一會兒,他才翻過來看封面, 《 不生病的生活 》 ,這是什麼東西?看來像是醫藥書籍;到了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原來是站在醫藥書籍新書區的前方。為什麼我會站在這裡?他恍然探究,是因為這附近人群稀稀落落。看來大家其實對醫藥書籍沒什麼興趣嘛。我也是。林建宏快速地翻書,米白色紙張啪啦啪啦地在雙手間飛越著,他雙眼無意識地追看那些浮在紙張上的黑色墨跡,一個一個原先清清楚楚的字如水般流動,融成一片秀麗的景色,好似他以前看過的水墨畫,山與水,樹與鳥。他沒看進幾個字,就把書放回去,慢慢踱步離開那個區塊。皮鞋的膠底踩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嘰嘰聲,有人在咳嗽,有翻動紙張唰啦的聲響,還有人在竊竊私語。在書店內的人並不多,畢竟現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不過,林建宏想,大多數來這裡的人應該都跟自己一樣,只是想找個明亮的地方打發時間,等待。等待什麼?他抬起左手看看錶,再過二十五分鐘捷運就要發出最後一班車了,這些人真的打算在這間二十四小時不休息的敦南誠品書店過夜嗎? 這是林建宏第一次在這麼晚的時間到書店,他挺訝異真的有不少人似乎打算留在這裡。當兵的時候有個同袍,記得大家叫他阿彬吧,他家住桃園,常常上台北來玩。他說,學生時代有時候玩到太晚,就乾脆到敦南誠品過夜,然後再搭第二天一早的火車回去。林建宏突然想起這件事,才會來到這裡。他平時不看書,自然也不買書,夜生活的經驗一點都不豐富,怎麼也不會想到竟然可以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書店過夜這種事情。他已經在先前吃晚餐的餐廳坐在十點半,老闆都要打烊了,才離開,接下來苦於不知該到什麼地方去打發時間才好。林建宏知道有一些賣酒精性飲料的酒吧會持續營業,但也頂多到半夜三點;我明天早上八點才上班,這段時間要我去哪裡?他記得有一次加班到晚上十一點才回家,騎摩托車經過社區巷弄內的一處小公園時,不意間聽到嬉鬧聲,他側頭一看,是一群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聚在小公園內唯一一盞水銀燈下,在那兒聊天、喝啤酒、玩遊戲,女孩子的尖叫笑鬧聲在寂靜夜裡顯得特別刺耳。我或許也可以在小公園窩一晚,反正今晚一點都不冷;可是這樣子簡直就跟流浪漢差不多。等等還是去常去的酒吧喝酒點吧,林建宏想,走向環形空間的雜誌區,那兒空間挑亮,色彩斑斕的雜誌封面亮閃閃地排成環形。可是剛剛在餐廳已經喝了一瓶啤酒了,他知道自己若馬上繼續喝下去一定會醉,索性先找個地方坐坐,去掉酒意再說。更何況,他也擔心若是現在去恐怕會在那兒遇到他不想遇見的人。林建宏挑了本汽車雜誌,在階梯上坐下。 車子,房車,休旅車,跑車,每一張照片都拍得精緻動人,跑在市街道路,跑在原野上,跑在一望無際的沙漠道路中央,有時候閃亮光潔的車殼反射出周遭風景,有時候濺了污泥的輪胎卻別有一種粗獷氛圍,總是逗得觀閱者心癢難耐。它們都在說,買我吧,買我吧,買了我,你就可以成為你想要成為的那個人。照片上開車的男人穿著看起來質感很好的深藍色休閒 polo 衫,助手席上坐著美麗的妻子,後座是兩個學齡前的可愛孩子。買了我,你就可以成為你想要成為的那個人。我也想買車,真好,駕馭的感覺,林建宏一手托腮,呆望著在雜誌上停格的那輛房車,但我還買不起車,更何況是這種歐洲品牌的進口轎車,我到現在還是用大學時代買的摩托車代步。我也想買車,但薪水不允許。退伍到現在也不過是一年,他的薪水還是新人價碼,試用期三個月過後也只加了三千。為什麼要為了區區三、四萬的薪水這麼拚命?加班又沒有錢領,為了什麼呢?為了一個遙遠的夢想,比這台車子還要遙遠,還要虛幻的夢。是什麼呢?是什麼呢?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捏緊雜誌紙張,在那上頭留下了扭曲碎裂的痕跡。不行不行,這是人家要賣錢的。林建宏趕緊收手,試圖以掌心撫平紙張,但那痕跡始終在,一旦留下就不會消失了。不會消失。不想走。不想回去。 回去做什麼,反正也只是回到那個從小住到大的狹小房間裡,一張狹窄的單人床上擺著凌亂的被子,角落一個小小的衣櫃,因為衣服太多不夠放,他母親還去特力屋那種大賣場幫他買了一個外置衣架,現在掛滿了他上班穿的襯衫、西裝褲跟外套,中學時期用到現在的書桌上有一台電腦,主機置於地板上,他用工作後的第一筆收入買了台液晶螢幕,讓書桌空間大了點,但學生時代念的教科書還是堆在一旁。回到了家,也只是窩在房裡上網而已,上班時已經一整天都面臨電腦跟寫程式了,為什麼回到家還樂此不疲?他自己也不明白。沒有人會來問一聲他吃過晚餐沒,會來敲門要他早點睡不要熬夜,會來問他工作順不順利,為什麼經常加班,為什麼跟女朋友分手。林建宏記得他高中以前父母親還會做這些事,督促他唸書、寫作業、早點睡覺,但自從他把房門關起來之後,他們就不再來了。是我的錯嗎?他忖度著。唸書,考上好學校,就是你們對我的期許嗎?考上大學以後父母親就不太管他了,好像他已經完成了什麼任務,就不再需要父母親的關愛呵護。是這樣子嗎?我不需要,我一點都不需要。林建宏起身,把被他捏爛的汽車雜誌塞回架子上,特地擺在幾本書後面。一個穿牛仔垮褲的男生坐在階梯上,臉埋在膝蓋間,背部徐緩規律地起伏著;他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微弱鼾聲。 這裡是無處可去的人的世界。認知到這一點,突然令他感到難以忍受;林建宏大跨步離開雜誌區。這有什麼關係?這種事情很常見嘛。你要習慣。比他早進公司一年的同事也這樣勸他。或許真是因為他年輕、沒經驗,因此怎樣也無法淡然看待和小組成員一同努力加班三個月做出來的成果,被課長就這樣輕易搶去了。這種事情很常見。在姚課長的手下待久了,也就見怪不怪了。他最喜歡搶下屬功勞了啦。轉調部門?你要滿兩年才可以轉喔,自己去跟經理要求的話,一定會被知道是你跟課長有衝突。上頭的人才不管是誰對誰錯,有意見、不服上司命令的人在他們眼中都是有問題的人。辭職嗎?你以為現在工作很好找喔。我知道,我以為,我盼望。他將冷水灑在臉上,抬頭望著廁所裡的鏡子,就是因為都知道,才會這麼不甘願吧。在日光燈下,他蒼白的臉上掛著兩只黑眼圈,沾濕的前髮黏附在額頭上,像幾條可憐的毛毛蟲。他不想再加班,這幾天一到六點半就跑出辦公室,在外頭晃蕩到十點、十一點。無可奈何地回家,面對的是燈光半暗,空蕩蕩的客廳,父母親的房間內傳來電視聲;他們應該知道他回來了吧,但卻從未探頭出來看一看。房間裡,等待他的只有電腦。 突然旁邊近處傳來電話鈴聲,嘟嘟嘟,普通又很溫和的鈴聲。林建宏四下觀看,發現洗臉台的角落上擺著一個孤拎拎的紅色掀蓋式手機,鈴聲似乎就是從那個手機發出來的。出於直覺,他伸手想去接起手機;有些遺失手機的人或許會回撥自己電話,請撿到他手機的人還給他,但在他的手碰觸到手機前,鈴聲就停止了。林建宏把手機拿起來端詳,這是哪一牌的手機?他從未見過這種款式。紅色的金屬蓋子上刻著 Tech ,或許是哪個新牌子吧,可能是 technology 的簡寫。他掀開蓋子,螢幕上沒有來電顯示;資料似乎被鎖起來了。是誰把手機丟在廁所裡?這是男廁,所以主人應該是男的吧,不過通體紅色的手機實在是挺花俏的。但他聽說,敦南誠品男同志挺多的。我應該把手機留在這裡,他想,或是拿去書店的櫃臺,但走出廁所時,他卻下意識地將手機放在西裝外套的口袋裡。 十二點了。秒針略過十二這個數字的那一刻,就是新的一天的開始。他一點感覺也沒有。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新的人,只有無明的夜如寬闊的海在他眼前展開。就算過了十二點,也不會忘記。或許喝酒可以忘記。林建宏踩著下樓的腳步,碰碰鏗鏗,懸空的樓梯似乎因為他的猛力踩踏而搖晃著。他走出書店,往安和路上他停放摩托車的地方走去。 á á á Interlude 1 我家的冰箱,有那種可以自行製冰的功能。只要把水放進指定的盒子裡,不久之後就可以凝結出一個個方形冰塊,掉落入下方的冰盒裡。每次冰塊製成,掉入冰盒內時,冰箱都會傳來一陣喀啦喀啦的聲響,把站在近處的人嚇了一跳。無生命機質的東西發出類似有生命物體的聲音,或做出彷如生物的動作,都會讓人產生像佛洛伊德所說的 uncanny 的感覺吧。尤其當我晚上一個人裝模作樣地一邊喝著劣質紅酒,一邊看「男女糾察隊」時,聽到冰箱傳來喀啦一聲,就算我膽子還算大,還是會忍不住朝冰箱望一眼,彷彿以為會在那銀灰色的門板上看到一雙眼睛,望著我。冰箱終究只是冰箱。不過有時候還是會想,如果冰箱裡真的有某種「智慧」存在?如果冰箱的「微電腦」(如果真有這種東西的話)被什麼駭客程式入侵了,有了自己的意識?意識是什麼很難界定,尤其是在這個高科技時代,常常讓人懷疑電腦程式是否為人類意識的另一種形式。人機合體, cyborg ,機械如同手腳的延伸。記得一回在看 Discovery 的科學新知節目,有一組科學家在研究人類意識與神經元的傳達,希望將來可以應用在義肢製作上;也就是說,裝設義肢者可以透過神經元的連結,直接靠意識作動義肢。聽起來簡直就像「鋼煉」裡的機械鎧。科幻是對未來的想像和願景,但並不表示那就不會發生。據說有的失去某部分肢體的人會罹患「幻肢症」,錯覺自己失去的那一部份身體還存在,還有感覺,有時候即使裝了義肢仍不會減輕類似症狀。人類對於自己失去的東西常常仍抱持著懷念的情感,總是念念不忘,會一再回頭追尋,失去的肢體,失去的歲月,失去的純真。失去的東西,不管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都佔據了一個重要的位置,彷彿雙手張開迎著流動的風,感覺掌心似乎握住了什麼,但其實什麼也沒有。或許人類的存在也是這樣的空無,所以才要一再抓住那曾經擁有的什麼。 á á á 1.2 There 茱莉安娜離開辦公大樓,正好是七點左右,外頭仍是白花花的亮。有的時候,僅只是偶而,她還是會對這粲然的亮光感到些微不適應,畢竟入了夜就該是黑暗是一般常識,但在這個名為 Tech 的城市,沒有黑夜。為什麼要建立一座違反生物生理時鐘的城市,這一點茱莉安娜也不清楚,似乎也沒有人試圖解釋過,不過在這城市生活久了,她也漸漸習慣了。所以在 Tech 裡,每一棟住宅大樓的窗戶都安著緊密不透光的電動窗,如果在深夜時分在外頭走動,總是會看到一扇扇緊閉、黝黑的窗,整齊貼在淺色的大樓表面,好似一雙雙沉睡的眼睛。都在這裡生活了十餘年,茱莉安娜早就習慣沒有黑夜的日子,只是偶而,會在夢中想起夜色降臨的市鎮,那時候,建築物不是沉睡的,而是亮著無數眼睛。暗色草原宛如一波波浪潮,唯有月光、星光點點落在翠綠的葉子上,綴成一條與天空一般的銀河。對於黑夜的記憶,似乎也只剩下這樣。 她走入擠滿下班人潮的街道,步向地下鐵車站。真的好多人,電扶梯上一排排的人似乎源源不絕,她必須和其他人摩肩擦踵,肩膀與肩膀靠在一起,手肘緊緊貼在身側不敢隨便晃動,如此拘泥地,一同站在月台上等車。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像,女性穿套裝,男性穿西裝,因為時值入秋,有些許涼意,每個人都在外頭套上一件樣式洗鍊的風衣,黑色、灰色、卡其色、米白色、藍色,不出這幾種色彩。茱莉安娜自己穿著淺灰色的風衣,套在深藍色的套裝外。雖然人群擁擠,但她其實相當喜歡這種感覺,好像自己是一幅巨大畫作的一部份,她的淺灰可能是道路上的一顆石子,也可能是水泉的深暗處,或是另一個灰衣人衣領的一角。置身其中,感覺自己是一份子,讓茱莉安娜很安心。況且,周遭所有人,雖然外表看不出來,都跟她一樣,曾失去一部份重要的東西。 在電車上,茱莉安娜的右背貼著一個男人的左手,雖然隔著層層衣服,卻沒有感受到什麼溫度。對了,原來他的左手是義肢。她不自覺地動了動套在皮鞋內的左腳趾,有感覺,有壓力,卻沒有溫度。她想每個在這裡的人應該在一剛開始時都跟自己一樣,對於這義肢有點困惑,它就像是身體的一部份,有感覺,可以透過意識和思考讓它作動,但就是不像是自己的。那本來就不是自己的呀。然後漸漸地,茱莉安娜也習慣了,開始把義肢當成手腳的延伸,一種附著在身上,宛如寄生的某種物體。某些時候,她真的覺得那是自己失去的肢體,只是微冷的溫度又讓她清楚意識到那畢竟是一種機械裝置。可是她漸漸開始愛它,就像愛著自己身體的其他部分。 茱莉安娜第一次到這個城市來是在她十二歲的時候。他們說,幸好她年紀很輕就來了,所以可以順利接受義肢的存在,以及這個城市的生活形態。小時候,茱莉安娜和父母家人住在一個經年戰亂的國家,到她出生時,戰事雖然減少許多,但在各個地區仍會發生零星騷動,所以這個國家人民的生活從未完全安定過;但最糟的是戰爭的後遺症,地雷。茱莉安娜的家族世代務農,他們家的田地在戰爭時被軍隊埋下了不少地雷,後來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全家人一起勞動,才清除出一小塊可以耕種的農地。他們以為全都清乾淨了,但有一天全家人都在農地工作時,她的父親卻誤踩遺漏的地雷。站比較近的父親和母親當場死亡,稍遠一點的弟弟被炸得開膛破肚,撐沒幾天也過世了。茱莉安娜站得比較遠,但也炸斷了左小腿。醒來的時候,她在醫院裡,聽聞父母親和弟弟的死訊也是在那個地方。那是在她家附近,以前軍隊蓋的舊醫院,用很簡陋的薄木板層層搭蓋成牆壁,天花板是在鐵架上架著波浪板,正午時,炎熾的陽光由波浪板縫隙間射入,非常悶熱。醫院裡沒有隔間,一眼望去是一張張病床整齊排列,有如墳場,病人幾乎全都是跟她一樣,是因地雷而受傷、失去四肢的人。茱莉安娜在那醫院裡躺了一段時間,默默忍受寂寞與失去家人和肢體的傷痛;傷口漸漸癒合,醫生原本說,她可以開始試著學習用柺杖走路,但那一天,醫護人員帶著幾個穿西裝的男人來到她的病床前。 茱莉安娜,你很幸運被抽到了。這幾位叔叔會帶你去一個地方,給你新的身體。 男人掀開她的被子,摸摸她已經癒合的患部。 狀況不錯,沒有感染,骨頭也切得挺乾淨的。小妹妹,你幾歲? 十二歲嗎?你的家人也都不在了,是不是?這樣正好,這個年紀過去比較容易適應。 我們會給你新的身體,新的生活。 已經十幾年過去了,茱莉安娜對於初見這城市的那一刻記憶猶新。那些高科技產品是她這個戰亂貧窮國家出生的小孩想都沒想過的,安靜的汽車甚至可以浮在空中,地底下有快速的火車竄過,把冰冷的食物放進某個盒子裡幾分鐘,就能加熱成可以吃的狀態,到別人家不用按門鈴,只要站在一個螢幕面前就可以了,對她來說最神奇的還是電腦和網際網路,比電話還有趣,僅僅透過一條線路,可以看到遠方友人的臉孔。他們幫她裝上義肢,接著安排撫養家庭,讓她適應生活,受教育,學校畢業以後安排工作,就這樣一直到現在,茱莉安娜還未離開過 Tech ,自然沒有再回家鄉過。她只透過網路新聞知道,故鄉的戰亂已經結束,新政權崛起,國家改了名字,但政治上仍有諸多問題,貧窮這件事情尚未完全解決,只是情況比她離開時要好轉許多。她後來發現自己其實沒想過要離開這裡,畢竟她身邊的人也從沒這麼想過。何必呢?這裡的生活安全、便利、有保障,為什麼要離開?只要能習慣義肢,適應沒有黑夜的日子,就什麼問題都沒有。 茱莉安娜在離自己住家附近三站遠的車站下車,這附近是個小型鬧區,在車站周圍環繞著幾棟商業大樓,有超市、餐廳、服飾店、日用品店等等符合各種生活機能的綜合商業型態,還有醫院、藥房、電器屋等等,專門提供附近這個社區住民的生活必需品;茱莉安娜也常常到這裡來購物。 Tech 的區域規劃非常完整而嚴密,住宅區、商業區、辦公大樓區、工廠區,各有各的地段,連外貌特色都不同。住宅區清一色是淺色的大樓,辦公大樓是深灰色的,商業區色彩較豐富,但以淡色為主,白色、淡粉色、淡藍色、淡綠色,工廠區大多是較矮的建築,連綿成一整片,幾乎是無一例外的深棕色。每一區域以色塊區分,機能也互不混雜,所以一旦回到家,突然覺得肚子餓了而家裡又沒有存糧時,是不太可能踩著托鞋、穿短褲 T 恤就到樓下去買個麵包什麼的,而是必須要坐地下鐵到鄰近二、三站的商業區。幸而地下鐵和商店全都是二十四小時營業。茱莉安娜走入其中一棟樓,和人群一同坐開放式的手扶梯到三樓,進入一間餐廳。這間餐廳的色調是深紅色與黑色,因為餐廳名字就叫做「 Le Rouge et le Noir 」。深紅色的地毯,黑色的桌椅,自天花板垂下,深紅色的幔簾上垂綴著黑色的線條。侍者帶她走到靠角落的桌前,蘿拉已經坐在那兒了。 蘿拉一看到她,隨即露出笑容,朝她揮手。茱莉安娜也回以笑容。 對不起我來遲了。 沒關係,我也沒來多久。對了,妳不介意我先點酒了吧。 她這才注意到蘿拉已經點了瓶白酒,她面前半滿的酒杯邊緣染著口紅印。 不會。想吃什麼? 都點白酒了,就來吃點海鮮吧。今天是魚雜湯跟酒蒸鯛魚,妳要哪一種? 茱莉安娜點了鯛魚,蘿拉點了魚雜湯。等著上菜時,茱莉安娜慢慢地一口一口啜飲白酒,微酸、輕甜、淡香。蘿拉是茱莉安娜以前的同事,在同一個地方工作過一、兩年,後來蘿拉轉調到另一個單位。不過她們仍偶而會見面、吃飯,閒聊一下彼此的近況。互相問候過以前認識的同事朋友後,蘿拉開始說起她一個患白日症的同事。罹患白日症的人時不時會出現,雖然機率並不高,但確實會出現不適應這個城市沒有黑夜的狀態。通常罹患白日症的人會無法接受亮光,整日將自己關在黑暗的房間裡,足不出戶;若是無法治好,聽說幾乎一輩子都是這樣了。 那個人發作差不多十天了,不過他一沒來上班,又沒請假,社區管理局的人就出動去探訪,後來證實果然是白日症,到現在好像還沒有好轉的跡象。蘿拉說,手指漫不經心地劃過酒杯邊緣,淡色口紅沾染上指尖。三十天是期限,如果過了三十天沒有稍微好轉,很可能就永遠治不好了。 茱莉安娜知道蘿拉初入 Tech 時也曾罹患過輕微的白日症,不過後來痊癒,目前適應良好。茱莉安娜或許真是因為年紀很輕就進來了,所以對於日光幾乎沒有適應不良的問題,但她也總是疑惑,罹患白日症的人不在少數,為什麼 Tech 還是要維持沒有黑夜的生活形態。 蘿拉,得白日症是什麼感覺? 白日症就像……她拿著沙拉叉的右手輕輕托住下巴,望向茱莉安娜臉的左方懸宕的空氣。白日症就像失眠。日光把生理時鐘給弄亂了,所以無法入睡,就算閉上眼睛,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會清楚意識到外頭是亮的。然後會開始變得很不安心,甚至恐懼起來,怕睡不著,又怕睡過頭,擔憂的事情越來越多,接著就會變成害怕見到日光了。 妳想為什麼城市不要黑夜? 不知道。或許是因為他們想要我們二十四小時工作吧。 沒有睡眠就沒有休息。或許 Tech 是要他們永遠清醒地去面對。面對什麼?魚湯和鯛魚同時上桌,兩人暫時安靜地吃著,餐廳內飄散著刀叉湯匙敲擊盤子的聲響,間雜著人們的低喃細語。茱莉安娜一邊咬著蒸得軟嫩的鯛魚,一邊望向蘿拉拿著湯匙的右手。即使是從外觀看來,也不會有人發現蘿拉的右手是義肢。以前茱莉安娜剛來的時候,她的左小腿義肢外觀是金屬色澤,堅硬、光滑,過了幾年,他們又開發出新的型態,可以在金屬支架外頭附上柔軟似皮膚觸感的外皮。接著技術越來越進步,現在連手掌的紋路、關節的皺折、指甲的色澤,全都做得非常擬真,幾乎一眼看不出來那是人工製品。蘿拉用那非常像真貨的右手優雅地吃著魚湯,她的右手腕上永遠戴著一條黑色鬆緊髮帶。髮帶已經有點鬆脫,稍微褪色,看得出來是年代久遠的東西;茱莉安娜數年前認識蘿拉的時候,這條髮帶就一直戴在她的手腕上。但蘿拉是短髮,暗金色的髮尾緊貼著修長頸部,從來就不需要用髮帶。後來茱莉安娜才知道原因。 蘿拉以前住在 Tech 附近的城市。那也是一座高科技的富裕城市,但是犯罪率相當高,常常有街頭槍戰、炸彈等恐怖事件。蘿拉和她的兒子是爆炸事件的受害者,據她說當時她抱著一歲半的兒子在街頭走著,附近一輛停放在路邊的汽車安裝了炸彈,偏不巧在她和兒子經過時被引爆。蘿拉的右手緊緊抱住兒子,但爆炸衝擊的方向正好朝她右邊而來,結果是她兒子死了,蘿拉也失去右手。來到 Tech ,有了新的手臂之後,蘿拉仍保留著在手腕套上髮帶的習慣;因為她以前是長髮,抱孩子時怕髮尾被孩子抓住,常常會順手把頭髮綁起來。茱莉安娜常想,她留著髮帶,或許是為了提醒自己過去的事件,她死去的兒子,和失去的手臂。 如果,茱莉安娜說,如果白日症的人離開這裡,會不會好一點? 蘿拉放下湯匙,望著茱莉安娜。茱莉安娜,妳應該知道這裡的人一旦離開,面臨的會是什麼吧。 我知道。 所以即使是這樣,即使白日症真的治不好了,還是不會有人要離開這裡的。 無法復原的人全都被隔離在療養院裡。那座療養院完全與外頭光亮隔離,有人幾乎在裡頭生活一輩子。還是有人選擇離開。茱莉安娜想,但未說出口;選擇離開的人通常被稱為「離民」,在 Tech 是個禁忌名詞。 她們轉移逐漸變得不舒服的話題,又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彼此的工作、同事、生活小細節。離去前,茱莉安娜進了這間餐廳同樣是紅黑色調的廁所,她望著映在鏡子裡,蒼白的臉。地板是黑色的,宛如站在無底深淵的入口,映著水銀亮光的鏡子鑲嵌在紅色牆壁上;觸目只有單調的顏色,紅與黑,黑與白。或許,城市是要我們永遠清醒地去面對什麼。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茱莉安娜趕緊從口袋裡拿出紅色外殼的掀蓋式手機,一邊打開一邊忖度著會是誰打來的?上司?同事?社區管理者?醫生?但在她打開的剎那,鈴聲停止。她看了看螢幕,也沒有來電顯示。到底是誰?那沒有來源的呼喚。 茱莉安娜和蘿拉在地鐵站前分手,她們兩坐車的方向不同。茱莉安娜直到上了車,找了個位子坐下,才突然想起,她剛才把手機忘在廁所的洗手台上了。 á á á Interlude 2 我蠻喜歡村上龍的一本小說 《 Line 》 ,這本書每一篇章都是描述不同人物,藉由一個微小的接觸點串連起來,是名符其實有關「線路」的故事。書中還有一個角色,是據稱可以聽到電話線路裡頭聲音的女性。電話線就跟網路線一樣,傳輸聲音、資訊和影像,雖然我們現在已經習以為常,但有時候仔細想想,還是非常神奇。有時候我就跟茱莉安娜一樣,對於網路這個東西仍感到驚奇。剛開始的時候還不覺得,但自從身邊的人開始常用 ICQ , MSN 這種東西以後,那種感覺更加強烈。我在同事的慫恿下也不可免俗地裝設了這些線上聊天系統,開始會跟其他朋友利用網路互相聯繫,即使有朋友出國唸書,或是到外地工作,一看到對方上線,輕輕一敲,就可以跟以往一樣盡情聊天了。雖然我有年紀較大的朋友怎麼樣都不習慣只用文字聊天這種方式,但我反倒是漸漸喜歡上用網路或是 e-mail 和朋友聯繫,打電話的次數漸漸減少,就算有事想跟朋友聯繫,若是看到對方不在線上,也就懶得打電話了。網路會讓人錯覺世界很小,輕敲一下就可以連到遙遠國家的網站和資料庫,藉由影音系統,可以看到遠方朋友的臉孔,聽到他們的聲音。這一陣子常常使用的圖書館資料查詢系統也讓我感覺現代人做學問還真是方便,期刊資料很多都被掃描上網,只要下載列印就可以了,不用再像前人一樣要一筆一筆地去查目錄,然後翻閱成堆期刊尋找想要的文章。那時候,會以為世界掌握在手中,就像我的手正握著滑鼠一樣,但其實,我的世界只有眼前一小方框的螢幕。人與人的連結是靠線路,那麼,要如何連結這個在深夜遊蕩的男子,和另一個在永日之城徘徊的女子。黑夜與白晝,現實的世界與幻想的未來,有形的與無形的,用薄弱的接觸點,連結兩個看似沒有關連的人。我想是真的沒有關連,人只是活在一條線路上,順著那一條線路走,不知道會通往哪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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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