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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四 Perfect Life
2007/02/09 12:58:13瀏覽541|回應0|推薦4

一走進餐廳,詹芸心就認出屬於林素珍的背影;但即使如此,她的改變仍讓她嚇了一跳。她似乎瘦了不少,單薄的夏衫遮掩不住突出的肩線與背骨,雙手手肘撐在桌面上,痀僂著背,光是看那一動也不動的姿態,像極了已承受太多生命重量的老人。直到詹芸心走至身邊,林素珍仍沒有改變姿勢,她低著頭,任垂在頸部的頭髮散落臉頰,露出泛黃、瘦骨嶙峋的頸背。桌上除了一個三分之二滿的水杯,擺著糖、奶精、餐巾紙的盒子外,空無一物;她無神地盯著木紋桌面,宛如一個仔細瞧著螞蟻行進的孩子。

「嗨,素珍。」在她對面坐下前,詹芸心清清喉嚨說道。

林素珍猛地抬起臉,肩膀縮起,怯怯地抬頭看她,茫然的眼難以定焦,過了好一段時間,似乎才能確認她究竟是誰。「喔,嗨,芸心,妳來了。」她收回靠在桌上的手肘,整個人縮進座位裡。詹芸心在她對面坐下。

「妳……妳點東西了沒?」詹芸心說。視線只一瞬停留在林素珍的臉上,又隨即轉開,望向她左後方牆上一幅色調粉嫩的畫作。

這是林素珍嗎?剛剛只看背影時,我還很確定,但現在確不確定了。她瘦了好多,顴骨都突出來,眼皮浮腫,脣色蒼白、乾裂,青黃的肌膚緊緊貼著頭顱,像具乾屍般空洞。她以前就是這樣子了嗎?我不記得了,最後一次跟素珍見面是兩年前,我的婚禮,她跟她老公都出席了,那時候看起來還好……不,我那時候太忙了,穿衣服、脫衣服、敬酒、送客,擺笑臉,沒時間去注意素珍那時是什麼樣子,我只記得她穿粉紅色的套裝;不,是粉紅色,還是桃紅色?我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安靜地坐著,我去敬酒時,她只拿起酒杯,小小地抿一口。素珍從大學時就是這樣,靜靜的,膽小的,我沒注意她當時有什麼改變。素珍怎麼會變成這樣?

詹芸心揮手叫來侍女,仍不敢直接將視線擺在林素珍臉上,趁要菜單的空檔,重新鎮定心神。倒是林素珍沒有什麼反應,幾乎是垂頭喪氣地窩在座位上,當詹芸心問她想點什麼時,也幾乎任她擺佈。妳想喝什麼。我第一次來這家餐廳,不知道。這裡的熱拿鐵很好喝。那就熱拿鐵吧。小姐,兩杯熱拿鐵。等著咖啡送上來的空檔,兩人不著邊際地聊著兩年未見、大學時又不算很熟的同學話題。最近過得如何?還好。妳呢?還是老樣子。妳小孩多大了?一個五歲,一個七歲。你呢?都結婚兩年,生孩子了嗎?還沒。我老公說,他的事業還沒完全穩定,等明年再考慮生小孩的事情。我那天遇到伍克強,他被公司調到大陸去,帶著老婆跟剛出生六個月的兒子一起。聽起來很不錯。聽說厲筱芳回國了,終於拿到博士學位,要到中研院去上班。真的?她真的好厲害。是呀,真厲害。兩杯熱拿鐵。咖啡送上來了。白色的陶瓷杯與桌面清脆交擊,撕開糖包的沙沙聲,白色糖粒結晶刷啦刷啦溜進淡棕色的泡沫裡,在隆起的表面留下一個凹陷的窟隆,小銀湯匙攪拌、旋轉,泡沫逐漸下沉,與深棕色液體合而為一,只餘邊緣一點浪花般的殘餘,湯匙與杯子輕輕碰撞,鏗鏘叮噹,抬起杯子,就著脣啜飲,嘶嘶唏唏。

她要找我做什麼?我跟她向來不算熟。大學時候,素珍比較常跟桂麗他們在一起。我對蔣桂麗反倒印象比較深刻,很大剌剌,豪爽的女孩子,素珍在她身邊像個文靜的小跟班一樣。我記得桂麗畢業後就出國了,兩年後回來,在外商公司做事,聽說最近要訂婚了。素珍找我,卻不找桂麗,是有什麼事?借錢嗎?

喝咖啡的時間蔓延著長長的沉默,她們一邊喝著,一邊躲避對方的視線。上班時間的下午時分,餐廳內人數稀少,各自隔著一段距離坐著。有些客人是家庭主婦的下午茶聚會,有些是商務會談,他們談話的聲音窸窣、朦朧,有時突兀地跳出一個拔高的尖笑聲,在餐廳挑高的空間迴盪。林素珍終於放下手中杯子,視線仍不離桌面。

「芸心,妳結婚以後就沒再上班了嗎?」她問。

「是呀。我跟我老公說好了,結婚以後就專心家務。」

專心家務。起床。做早餐。送他出門。洗碗盤。掃地。擦地。洗馬桶。擦桌椅櫃子。偶而自己一個人出去吃中餐。逛街。購物。喝下午茶。傍晚前回家做晚餐。等他回來。我喜歡。我很喜歡。是,我喜歡。

「妳不也是嗎?素珍。」

「是呀。」

素珍大學畢業就結婚了。我記得她的婚禮,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看到她這麼容光煥發,反倒新郎顯得靦腆。那時候的素珍,有一張紅潤的圓臉,穿著紅色禮服,喜氣洋洋地送客。那時候的素珍,現在的素珍。那時候的我,現在的我。

「芸心,我覺得妳好厲害。當了兩年的家庭主婦,看起來還是一點都不像黃臉婆。哪像我。」林素珍苦笑,低頭看著自己一身菜市場買來的兩百九線衫、棉質長褲跟平底鞋。詹芸心則是 Burberry 的背心, D&G 的牛仔褲,手提 LV 小包,淡妝底下,是每個星期都去做 SPA 保養的健康肌膚。

「沒有。那是因為妳還要帶小孩。我要是生了孩子,恐怕也會變黃臉婆。」詹芸心微笑地說,趕緊轉移話題。「對了,妳小孩子呢?」

「放在我媽那裡。」林素珍說,隨即垂下眼。

素珍家經濟狀況不好嗎?聽說她先生是上班族,賺得錢雖然不算多,但至少很穩定,應該不至於出什麼狀況吧。

「素珍,妳今天……」迂迴向來不是她的專長,所以詹芸心想單刀直入地問了,但她忽然看到林素珍垂下的左眼皮上方,有一小塊深紅色印跡。中心是深紅,邊緣是淡粉,還泛著青紫,在腫脹的眼皮上擴散開來。她不禁倒吸一口氣。那似乎是重擊後瘀青的樣貌。

鏡子裡的,臉。

「素珍,妳的眼睛怎麼了?」

她猛地抬頭,一手遮住上眼瞼的傷痕,驚懼的眼骨轆轆轉動。「沒……沒什麼。前幾天我兒子拿玩具,不小心打到了。」

都是這麼說的吧。撞傷了。摔跤了。不小心。沒注意。粗心大意。

詹芸心不想再繼續問了。正想換個話題,卻見林素珍又垂下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那一口氣好長好長,彷彿是從她體內掏出剩餘的一切,但卻只有虛浮的灰霧,與她空洞的身體撞擊交鳴。詹芸心驚訝地看見她的眼睫下凝著晶瑩淚珠。

「我……我今天來,就是不想對妳說謊的,但結果還是……真是糟糕的習慣呀……」林素珍哭,嘴角卻是笑著。

「怎麼了?」詹芸心想去握住她緊緊交握,擺在桌上的手,但卻不敢碰。

冰冷的,顫抖的,灰色的,煙霧的,回憶。

「他……只有用手,只是有時候,他手邊有什麼就拿什麼打我。以前是關起門來打,現在甚至會當著孩子的面打。我很擔心……」林素珍一邊說,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幸而她音量不大,還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有多久了?」

多久了?幾次了?聲音一直迴盪著,質疑著,在空洞無底的深處。

「大概……大的女兒三歲以後吧。」林素珍雙手張開,圈著額頭,將她哭泣扭曲的臉包覆其中。「斷斷續續,時好時壞,我也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三年前因為我小姑說漏嘴才知道,我公公年輕時也會打我婆婆。他平常很好,是個好丈夫,好爸爸,我怎麼也想不到……」

我們有誰想得到?

「妳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孩子還小,我原本是想忍耐的,但之前他當著孩子的面打我,把他們嚇壞了,小兒子後來晚上一直做惡夢,我……」

負責她們這一桌的侍女突然晃過來。想必是看到林素珍在哭泣吧,年輕女孩膽怯卻擔憂的眼望著兩人,猶豫不決。詹芸心給她一個警告的眼神,要她離開。侍女走了。

詹芸心終於伸出手,碰了碰林素珍瘦弱的手臂。

好冷。

「我知道妳還在考慮。這種事情不是這麼容易就下定決心的,畢竟你們結婚這麼多年,又有兩個小孩。妳要我怎麼幫妳?」

「我……結婚以後,都在家裡帶孩子,很少出門,我家裡連電腦也沒有,他會限制我看電視的時間,每個月檢查電話帳單……偶而可以看電視時,我知道可以找方法求救,但我不清楚,就算想要記下電話或地址,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旁邊;偶而不在,我也怕他會找到什麼……」

「去看過醫生嗎?」

「看過幾次。我知道要請醫生開驗傷單,可是我怕他找到。他很喜歡翻我的跟孩子的東西。」

衣物雜亂地堆在地板上,鞋盒翻倒,一只高跟鞋鞋跟孤拎拎地朝著天空,書、信紙、筆、七零八落,香水瓶、保養品、化妝品被倒空,洗臉台瀰漫著各式各樣香精混融的臭味。

「妳常回娘家嗎?」

「他只允許我一個月回去一次。」林素珍黯然地說,「今天是因為我要去銀行辦事,才把孩子送回去的。」

「我……」詹芸心開口,突覺聲音乾澀,喉頭冰冷。她嚥了口口水,才又繼續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我知道有一些單位是專門幫助……呃,受暴婦女的。」她感覺胃袋底端有什麼冰冷的東西翻湧著。「我可以幫妳找到資料,跟電話。如果妳有必要找律師……」

一聽到「律師」這個字眼,林素珍又跳了起來。「不,不,我沒想要找律師,我只是想,只是……」她慌張地搜尋字眼,但腦袋像是突然陷入一片空白,什麼也抓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詹芸心說。「那,我先幫妳找那些資料跟電話,然後交給妳。妳方便再出來嗎?還是說我寄給妳?」

「別、別寄到我家。」林素珍趕緊說。

「那我寄到妳媽家,可以嗎?」

她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可以。」

林素珍寫下娘家的地址與電話,再三交代寄送資料時信封上不要有顯而易見跟家暴相關的字樣,免得她母親起疑。

「妳不打算讓她知道嗎?」

「她會擔心,而且一定要我馬上搬回去住。我不想……妳知道的。」

我知道。

再度陷入沉默。侍女過來添了水。她們的咖啡都只喝了一半,冷卻的表層在杯子邊緣結成一圈骯髒的深棕色漬印。「素珍,我在想,我們這麼久沒見面了,妳為什麼要找我幫忙?」

因為妳知道了嗎?妳知道了嗎?妳知道我嗎?從哪裡聽到的?

林素珍微微一笑,這是今天她第一次真正的笑,嘴角線條放鬆,眼神溫和,充滿溫暖美好的回憶。「我不知道,只是我先想到妳。芸心,妳大學的時候就是個很耀眼的人,成績好,又很熱心,妳當了三年班代,又主持系學會一年,辦了好多活動,我現在想起來跟大學有關的快樂回憶,都跟妳辦的活動有關。妳一直都這麼熱心,所以我想……」

看來對她來說,這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是在大學的時候。我又何嘗不是?第一次可以外宿,第一次參加舞會,第一次跟同學夜遊,第一次約會。初戀的甜蜜,分手的辛酸。這一切,即使曾有過任何不愉快,也像是清淺的青春印記,只是走過。不像傷痕,看得見,摸得到。

「芸心,妳一直都很完美。你記得嗎?我們以前會叫妳完美小姐。不是因為妳是那種事事要求完美的人,而是因為妳的一切都很完美。妳很漂亮,又有活力,成績好,人緣也好。畢業後有好工作,也嫁了個門當戶對的好老公。而且,妳又很熱心,總是很願意幫助人。」

咖啡冷了。幾點了。結束了。走了。回去了。離開了。

「不好意思,素珍,我有事要先走。我會把東西寄給妳。」詹芸心說,笑著起身,一邊從包包裡掏出皮夾。「素珍,不要太勉強。如果受不了,還是先回娘家吧。」

「我知道。謝謝妳,芸心。」林素珍說,「咖啡錢……」

「我來吧。」詹芸心趕緊拿走帳單。林素珍一臉茫然,回神之後,臉龐布著略帶著歉疚與鬆一口氣的複雜表情。她再度道謝,整個頭顱縮入肩膀,像是縮回自己的世界。

我們再聯絡。再聯絡。

詹芸心快步離開,到櫃臺前付了帳,不敢回頭看林素珍那微駝著背,沮喪而低壓的身影。餐廳外頭陽光極強,仍是盛夏無處可躲的燥熱與黏膩,車塵喧囂,在烈日與熱氣間浮動,宛如一灘油膩的髒水,散逸發酵般的惡臭;她覺得冷,好像林素珍體內的凍寒,透過方才的碰觸,傳到了她身上。不,或許冰冷的其實是自己。

沒想到素珍找我是為了談這件事。真是看不出來;不,應該看得出來吧。她憔悴這麼多,瘦這麼多,絕對不只是因為家務操勞造成的。有時候,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素珍的老公長什麼樣子?只在她的婚禮跟我的婚禮上見過兩次面,印象都很模糊。穿著白西裝,緊張的大男孩,剛剛退伍,還沒正式找到工作,捏著酒杯的手指微微顫抖。穿深色西裝的男人,淡漠、心不在焉、沉靜、無所謂,粗糙、棕色的手指劃過光滑桌巾,一次又一次。這樣的人,怎麼會?不,誰都可能會。只看外表,如何能知道一個人的內心?

詹芸心不覺抬起手,撫摸自己的臉頰,輕柔地,小心翼翼地。太陽極大,她卻選擇走路回家。詹芸心走過馬路,沿著由敦化南路岔出的安和路走回去。路上人車漸少,附近的小學還未到下課時間,不會有一輛輛轎車或是安親班的箱型車停在人行道旁,等待著孩子下課。

以後孩子大了,念這所學校,我會怎麼來接他?走路來?開車來?孩子。希望他不會看到,不會像素珍的孩子一樣看到。

詹芸心經過附近的超市,進去買了兩樣蔬菜,一盒牛肉薄片,巧遇一個住在隔壁棟的太太,和她寒暄幾句,交換煮菜的心得與意見。她回到和丈夫兩人居住的公寓大樓,一進門,發現丈夫早上穿的皮鞋有些凌亂地丟在玄關處。

「士德?你在家嗎?士德?」沒有回應,空蕩蕩的房子只有她自己話語的餘韻,總是令她戰慄。詹芸心脫了鞋子,順手將丈夫鞋子擺好;他討厭一切事情不依照規矩來。她將超市買來的食物放在廚房的島式流理台上,先到丈夫的書房,接著到隔壁兩人的臥房。「士德?你在嗎?」

詹芸心在更衣間看到丈夫的背影。他仍穿著早上出門時的那件亞麻色西裝,站在更衣室入口,頭低垂,不知看著手中拿著的什麼。「士德,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忘記東西了嗎?」

她走近,丈夫一回頭,冷不防地一掌朝她劈來,直直落在臉頰上。熟悉的刺麻痛感來襲,詹芸心感覺眼前劃過一道閃光,身子歪了下,她及時伸出手,抓住門框,穩住腳步。「怎麼……士德?」

痛。冷。刺。寒。麻。硬。為什麼?為什麼?

她抬頭,看見丈夫鏡片後冰冷的眼神,黑眸濛著一層霧氣。他生氣時總是這樣,雙眼變得很深很深,宛如藏在他的腦後一樣,沒有人可以觸摸到。這一回,是什麼讓他生氣了?詹芸心接著看到他手中握著幾張信紙。

「這是什麼?」他冷冷地說,將手伸向前,把信紙邊緣放在她鼻子底下。「妳為什麼還收著這東西?」

「我……」詹芸心低下頭,全身顫抖著。

好冷。好冷。為什麼這麼冷?為什麼他會看到?好冷。好冷。

她看到他腳邊還堆著一些拆開或未拆開的信紙信封,大部分都飄落在地板上亂七八糟堆疊的衣服上,她的 T 恤,背心、長褲、短褲、襪子、內衣、內褲,五彩繽紛,宛如一池映著虹影的寧靜湖水,而散開的白色信紙,是一隻隻舞動翅膀的白鵝。

「我不是跟妳說過,結婚以後我不要看到這種東西?我不是早就叫妳丟掉了嗎?妳為什麼還留著?妳還惦著他做什麼?說,是不是還跟他有聯絡?」

「沒有,沒有,早就沒有了。」她無力地辯解。

有幾個人?跟他們有沒有聯絡?現在嗎?以前嗎?到底有沒有?有沒有?

「那妳還留著這些信做什麼?妳懷念什麼?」

「沒有,我是……忘記丟了……」

「忘記丟?」他冷笑,「因為擺在衣櫃抽屜的後面,所以忘記丟了?」

不要。不要看他的臉。我受不了,受不了看見他的臉,這麼冷漠,這麼扭曲,這是他嗎?這是他嗎?這是另外一個人,不是我認識的人,不是他,不是他。素珍……

「我一直以為妳會跟我坦白。」他的聲音突然變柔和。她知道,他眼裡的黑霧會散去,換上一層朦朧的白色,表面柔軟,內裡卻是更深層、更冰冷。

「我跟你說過了。你知道他是誰。」詹芸心細聲說。

「我知道。但我也跟妳說過,要妳丟了這些東西。我以後不想看到。」

「我會丟的。」

詹芸心仍低著頭,不願與丈夫對看。他看著妻子低垂的頭顱一會兒;染成深栗色的頭髮柔順細長,多少次,他的手指陷入其中,宛如走著一個迷宮。男人低頭看了看手錶。「我得走了。我只是回來拿一下文件。」他厭惡地將手中信紙撕成數瓣,甩在地板上,讓它們與其餘白紙一同躺在衣服堆上。「我晚上有事,不回來吃晚餐。不過,我會來時,妳要把這些東西處理掉。」

「嗯。」

他大跨步地,擦過她身邊離開。詹芸心動也不動地靠著更衣室門框,聆聽丈夫走動的腳步聲。他走到隔壁書房,翻找東西,文件與書本唰唰作響,有些掉落地板上;不久,傳來公事包扣上的金屬敲擊,他又踏著重重腳步走出書房,經過客廳直到玄關,穿鞋、開門、關門。寂靜。

待他出了門,詹芸心才開始動。慢慢地,吸氣,吐氣,視線僵硬地轉動,門框、敞開的衣櫃、他吊掛的西裝與襯衫,她吊掛的外套與套裝,牆壁、嵌燈,最後落在地板上凌亂的衣服與信紙上。她彎下身,拾起信紙。那些陳年的只有的已經破碎,有的被揉捏得變形,上頭用褪色的藍墨水寫滿拙劣卻熱情的話語,這麼純真又這麼遙遠。她的眼睛無法聚焦,幾個字眼落入眼底,卻像是毫無意義的破碎字句,「芸心」、「那天」、「約定」、「戀著」、「世界」、「晴天」、「未來」、「陽光」、「我們」。

一旦走過了,字句就失去意義,他為什麼不能明白?而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留著,為什麼要悄悄留下這幾封信,收在抽屜後頭,以為他不會找到,不會看見。那些過去,我只想保留一點過去。

詹芸心將信紙一一拾起,握在手中,緊緊捏著,宛如緊抓著什麼殘餘;除了這些,她一無所有。接著,忽然像是想起什麼,詹芸心跑進更衣室,找到最靠近裡面的抽屜,整個拉出來,在底下,還擺著一個牛皮紙袋。

他沒看到。應該是在前一個抽屜就找到這些信,已經氣瘋了,所以沒再繼續找了吧。

她打開紙袋,裡頭都是一些她陸陸續續收集來,有關家暴宣導的小冊子,上頭有只是婦女該如何應對、報警、驗傷、提出申訴的法律流程,及其後該面對的訴訟、治療問題,還有專供諮詢的服務電話。這是她收集來的,但卻從未真正用過。

他們不太一樣。我老公跟素珍的老公,不太一樣。素珍的老公會限制她回娘家的次數,監控電話,不准她隨意看電視,不准她使用電腦;但士德不會。只是他們都一樣,會翻我們的東西。不能被找到

詹芸心將那些宣導小冊子放回牛皮紙袋裡,拿著信,走到浴室。她拿出一個臉盆,開始將信和信封撕碎,丟進臉盆裡。一頁頁信紙化為片段字句,「以前」排在「我的愛」旁邊,「死亡」、「思念」與「流星」堆在一起。她機械式地撕碎、丟掉,不久,臉盆已裝著半滿的碎紙;她撕完了。詹芸心面無表情地看了看一盆紙屑,抽動的嘴角仍感覺有點疼。她拿起臉盆,開始在裡頭加水。

不能被找到。那些宣導手冊該怎麼辦?給素珍吧,全都給她,我明天就寄給她。完美小姐。他們叫我完美小姐。我怎麼會忘了這個綽號?還是我一直沒忘?完美小姐,是個綽號,也是個詛咒。我知道他們看我很完美,我也想完美,我也想成就完美。我知道素珍為什麼要找我了,她為什麼不找以前跟她比較熟的桂麗,不找任何其他人,卻找我。我知道,她只是想找人說說,忍了這麼多年,不肯離開,是因為她還愛著她老公,愛著兩個孩子。怎麼樣都不敢相信,是不是?他怎麼會打人,以前那個溫柔的情人,怎麼會打人。她不肯相信,也不想離開,只是想找人說說。所以她找我,找這個她眼中最完美,也離她最遠的人。那我呢?我呢?我能找誰說?

加了一點水,她把手指壓進去,讓所有紙屑都吸飽水。有些還吸得不夠飽,紙片不夠柔軟,她又再加一點水。一段時間後,濕淋淋的紙屑全都成了一團糜爛的糨糊,原本的白色變成深灰色,字跡更顯模糊,「深邃的」、「美麗的」、「憂愁的」,黏附在她指尖。詹芸心抓起一坨紙漿,開始將柔軟、濕潤的物體揉塑成球形,捏出一個圓後,又再抓了一點,貼附在外表,一次一點,讓它慢慢長大。

今晚,我該把宣導手冊放在哪裡?他既然已搜過抽屜,應該就可以放在原位一個晚上,明天再在他出門後拿去寄吧。反正,我也不需要了。以前想過,只要再一次,再一次,我就……但這樣會有裂縫,會不完美,我不能這麼做。他們說,我可以有一番事業,但我不想,我只想為我愛的人燒飯、洗衣,生養他的孩子。我的選擇沒有錯,那麼錯的是誰?裂縫從哪裡開始?我現在能做的,只是填補上去,把裂縫補滿,用遮瑕掩飾斑疤,這樣就完美了,就完美了。我可以做到,我一向這麼做。

她手中的球成形了。她將所有紙屑都集中起來,捏成一顆圓球,一張紙吸附著另一張,她仔細地調整形狀,注意每一張紙有沒有折角,若有,便小心地將它們攤平。那貼附著破碎字句的球形,外表光潔、濕滑、無空隙。完美無缺。詹芸心將紙漿球放在浴室地板上,抱住膝蓋,凝神看著。這是一個漂亮的球形,承載著過去的回憶,緊緊包覆著神秘的、不可解的核心。沒有人可以戳破。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夠了。

我復原了。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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