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河。走過一條橋。水泥台階,一階,兩階,三階,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台階角落積著黑色的泥灰,一塊腐爛的紙片從黑泥中穿出,看不出來原先是什麼,報紙?傳單?丟棄的零分考卷?不,現在這個年代的孩子還會丟掉零分考卷嗎?他們或許跟我不一樣吧。過河。長長的橋像是從黑暗中突然生出的怪異植物,延伸,拓展,跨越。跨過乾枯的河。我上了橋,沿著一旁的行人步道慢慢走,往下看,灰色的河水淺淺的,鋪在沙礫石的地表上,黑暗中看不出是否在流動。或許那只是一張照片,像背景一樣,放在我眼前。那從望不見的地平線深處湧出的泉源,曳著身子彎曲蔓延;曾經在雨季時也是一條凶猛的大河,我記得,小學的時候一年夏天作水災,漲高的黃褐色河水漫過橋頭,那時候的橋沒有現在這條這麼大,一下就被吞噬不見。河水漲到半層樓高,大人不准我下樓去,但從二樓窗口,我看到好多家具、鍋碗瓢盆、電器用具在街上翻滾。水稍退以後,比較大的孩子被准許下去幫忙搬東西。那時候水還是有小腿這麼高,我看著哥哥扛著沾滿污泥的椅子爬上爬下,就趁大人不注意時赤腳跳下水玩。水裡好多泥沙、石子,腳板好痛,每在水中走一步都覺得有大量的泥沙劃過小腿。水退了以後,地板上全是黃色污泥,白色的牆壁上留下一條泥線。你看,曾經淹到這麼高。我家更高。家裡的水到底淹到多高,成了那年開學時最熱烈的話題。然後,水退了,橋重蓋,提防新做,這條河再也不氾濫了。乾枯了。我放慢腳步,望著那薄如紙片的水流。哪一邊是源頭?這邊,還是那邊?我記不得了,在黑暗中無法辨識方向。過河。走路回家很蠢。是嗎?但我的摩托車壞了。壞了,今天我慢慢過河。沒有河水的聲音,行經橋上的汽機車吵鬧喧囂,從來不停,從來就不停,那聲音。咻,轟,我的摩托車壞了,我也想快速穿過,像流星,像噴射雲,流線、退遠、模糊焦點。我也想快一點。我慢慢過河。河旁布滿粗礫石,光禿禿的,直延伸到黃土較綠草多的河岸。像石頭一樣硬。你呀,像石頭一樣悶。為什麼?我只是犯了一點小錯,不是嗎?為什麼要這樣看我?我承認,剛開始時是我懶,把事情推給別人做,但我事後也解釋了。不,我太晚解釋嗎?因為我懶,但有必要這樣到處跟人說嗎?我慢慢過河。對,我就是這樣的人,一直都是這樣。我也想變好,我也想。只是一個小誤會而已,講開就好了。但我做不到,做不到。我無法看著你們的臉說話,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懶惰鬼,不積極,沒有雄心大志,小家子氣,龜縮。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叮鈴,一個孩子騎著腳踏車從我身後快速略過;連一個孩子都比我快喔。我慢慢過河。行經路燈下,藉著反光,我看見河水粼粼,啊,還是有流動嘛。念大學以前我也是騎腳踏車上下學。叮鈴,總想著要買一台很炫的腳踏車,不是那種有籃子的媽媽買菜車,但他不准,他總是不准,永遠不准我要做的任何事情。去唸書。把電視關了。給我填理組。你是男孩子,哭什麼。我的摩托車壞了。壞了。只是個小誤會而已,講開就好了。但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你為什麼要這麼龜,這麼小家子氣。她也是這樣說。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害怕。對,我害怕。握緊拳頭。河流被拋在後頭,夜色深濃,雲影由深灰色轉為深藍色,新月掛在牽得七零八落的電線桿上。你們眼中的我,是什麼樣的我。龜縮,小家子氣,懶散,自以為是。我知道,我知道,他已經罵過我太多。但我無法看著你們的眼睛,沒有辦法。你們會知道我,你們都知道我了,我很醜陋。我一點都不好看。他自以為很帥。過河。橋頭邊有個巨大的影子,宛如蹲伏在地上的食人獸。答一個謎題,你才可以過去。是什麼?那是什麼?我放慢腳步,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是人?是獸?答案是什麼?是一台堆放雜物的台車,上頭放著一些舊書報雜誌,成捆成捆堆疊,主人不知道哪裡去了。鬆一口氣。到現在,媽還是會叫人來收家裡的舊報紙,那些人有男有女,都是老人,曬得黑黑的臉布滿皺紋,身上不時傳來濃濃酒味。只是一輛台車。答案是什麼?這麼簡單的問題,你怎麼會解不出來?我還記得試卷丟在臉上的感覺。你就是這樣,扭扭捏捏,有話不直說,遇到事情只會逃避。你將來能做什麼事?你還有什麼用?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到底是不是喜歡我?她直接這樣問我。為什麼你都不跟以前的同學、同事、朋友聯絡?因為他們都知道我了。辭職吧,我沒有辦法看著他們的眼睛。是我的錯嗎?但你們為什麼要告訴別人,一個傳一個,弄到全部的人都知道?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總是這樣,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腳踢到了什麼,大拇指傳來一陣疼酸,我痛得停下腳步,發現是踢到一塊廢棄的磚頭。何時走到這裡了?下了橋後,應該要先直走過一個街道再右轉,但我直接右轉了,是被那輛台車影響了吧。答案是什麼?聽到水聲。終於有水流聲了,只有在這裡,在橋下,接近堤防的地方,才聽得到薄弱的水流聲。有水的氣味,粉粉的,帶著垃圾的酸臭味。往前面,是荒蕪的草地,附近的鐵工廠常把不用的廢鐵暫時堆置在這裡。風吹日曬雨淋的廢鐵,附著鐵鏽的深紅。走岔路了,回去吧。辭職吧,就像以前一樣,斷了聯絡,斷了一切,只有我,只有我。我往回走,慢慢地,但太暗了,草地上布著磚塊跟鐵塊,得小心。要小心,媽說,你這孩子神經纖細,要提防別人。媽,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想贏,想贏,但他們總是可以看穿我,就像他一樣,看出我的醜陋。你還有什麼用?答案,對了,答案是「人」。突然有個硬硬的東西抵著我腰後,是什麼?尖銳、冰寒,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把錢拿出來。那個人用顫抖的氣音說,像個剛變聲的孩子的聲音。把錢拿出來。我想回頭,但他推擠我,後腰上的東西用力頂了一下,好痛。走錯路了。把錢拿出來,錢拿出來。等等,讓我拿皮夾。你要做什麼?要做什麼?我試著回頭,但他卻大叫,你要做什麼?我什麼也不要,我要你們看我像看一個完美的人;但爸,我永遠達不到你要的完美。你要做什麼?他大叫,突然覺得他用力撞了一下我的後腰,然後退開。剛開始時沒有感覺,過了一會兒才覺得痛,麻痺的痛,膝蓋一下就軟了。我聽到他跑開的聲音,急促喘息。水的氣味,泥土的氣味,草的氣味,垃圾的氣味,鐵鏽的氣味。我的臉頰貼著泥地,好虛弱,好冷。答案是「人」。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只有我。臉頰熱熱,濕濕的;只有我一個人,我乞求的孤獨,但為什麼,從未覺得如此寒冷過?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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