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7/02/02 20:01:33瀏覽514|回應0|推薦4 | |
今天是我七歲生日,爸爸媽媽要帶我去博物館玩。這個計畫大約一個月前他們就告訴我了,爸爸說,今年的生日禮物,就是帶我去博物館玩一天。 「柏誤管是什麼?」我問。 「是博學的博,動物的物,公館的館。」媽媽解釋:「意思就是說,那裡有很多很多東西可以看喔。」 「跟動物園一樣嗎?」 「嗯。不過,動物園裡是活的動物,但博物館裡是死的動物。」 「死的?」我想到去年隔壁養的狗比利死掉時候的樣子,深深的眼睛半張,舌頭吐在黑色的嘴唇外,身體硬硬的,縮得小小的,原本鮮黃的毛色變得黯淡。尼格弗太太哭得好傷心,一直抱著比利不放。聽說比利已經十七歲了,爸爸說牠是一隻幸福的狗。但是,十七歲就死掉,怎麼說得上幸福呢?十七歲,比我還要大十歲;我十七歲的時候也會死嗎?我問媽媽。傻孩子。她說。 「哪,你是怎麼跟孩子解釋的?」爸爸放下喝光的紅酒杯,插話道:「博物館裡面死掉的動物,叫做標本。你知道什麼是標本吧?」我點點頭。上次校外教學的時候,我們在國家公園風景區的小店裡看過熊的標本。牠跟比利一樣,硬硬的。「牠們被做成標本,是因為有紀念價值,只有具有紀念價值的動物,才有資格被做成標本,放在博物館裡面展示喔。」爸爸繼續說,我聞到他嘴裡面的酒味。「但是博物館不只有動物標本而已,還有各種各樣象徵人類文明的文物。比如說古埃及的木乃伊、雕像、建築、石棺,希臘羅馬時代的雕塑跟陶器,古代戰爭的武器跟盔甲,第一部活版印刷的聖經,偉大畫家的鉅作,曾經屬於王宮貴族、價值連城的珠寶……你知道嗎?博物館是人類文明的縮影,逛過一圈,你就可以知道人類文明是怎麼發展,怎麼興盛,怎麼衰退……」 「好了好了,你又講過頭了,講這些孩子哪聽得懂?」媽媽悄悄地把酒杯移遠一點,接著轉向我。「該睡覺了,小乖乖。」 接下來一個月,爸爸媽媽斷續告訴我更多有關博物館的事情;我知道裡面有珍稀動物昆蟲的標本,還有恐龍(我最期待的),有死人不朽的屍體(肉體不朽,就表示永遠不朽,所以值得放在博物館裡嗎?),來自世界各地,象徵各種文明的文物。我開始變得好期待,越來越興奮,連在學校也說個不停。邁可叫我一定要去看恐龍。邁可胖胖的,動作遲鈍,反應慢,每次上體育課總是落在後頭,但他一提到恐龍,就興奮得滿臉通紅,手舞足蹈,唾沫從他的嘴角飛出。如果可以讓邁可這麼興奮,那恐龍想必是有趣的東西吧。去博物館的前一天晚上,我幾乎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木乃伊、恐龍、長毛象、劍齒虎、尼安德塔人(尼安德塔是那個國家?我在世界地圖上找不到)、莫亞鳥、藍尾鳳蝶。媽媽催了我好幾次才上床,上了床卻又無法合眼,我一直看著透過窗簾縫隙的月光,狹長地照在地板上。我想像那是一道門縫,從那裡開啟,會是一個如同博物館一般,有如嘉年華般多采多姿的世界。 我甚至夢到恐龍了。像邁可給我看的書上的恐龍,蜥蜴一樣的頭,長長的頸子和尾巴,五色斑斕的皮膚。牠們的身軀跟爸爸的車子一樣大,旁若無人地走在街道上,尾巴像貓,輕輕劃過行道樹,卻只是弄掉了幾枚枯葉。然後,我很早就醒了,比平常任何時候都早。我急著跳下床,整個屋子裡靜悄悄地,我本來要馬上衝到爸媽房間裡叫他們,但卻看到爸爸睡在沙發上。他身上仍穿著白襯衫和黑色西裝褲,隨意蓋著一件毯子保暖;我想起來了,昨晚媽媽催我上床前,爸爸還沒回來呢。我先去房間找媽媽。 「媽媽,起床。今天要去博物館。」 床上的隆起物動了一下。「這麼早就起來了?小乖乖。洗臉刷牙了沒?先去洗個臉,好不好?媽媽去幫你做早餐。」 我跑去洗臉刷牙,急得把睡衣的前襟都弄濕了,然後又跑回房間去換媽媽昨晚幫我準備的衣服。藍白條紋的襯衫,深藍色的針織背心,灰色毛呢的及膝褲,白襪子。媽媽說,我像個小紳士。換好衣服以後,媽媽已經在廚房了,爸爸睡眼惺忪地從沙發上起身,抹抹亂髮,走進浴室裡。我等了好久,好像比十年還久,等著媽媽慢條斯理地準備好早餐跟午餐的便當,等爸爸梳洗、換好衣服,我一直在客廳跟廚房間跑來跑去,問媽媽早上吃什麼、中午吃什麼、何時出發,直到被媽媽喝令要乖乖坐在餐桌前將抹奶油的土司吃完,牛奶喝完,她才肯帶我出門。 好不容易要出門了。媽媽穿有小領子的短袖藍色洋裝,白色涼鞋,爸爸穿紅白色 Polo 衫,淺茶色休閒褲,黑色懶人鞋。媽媽用一個大大的方形竹籃子裝著我們的午餐,爸爸去發動他的深藍色 Volvo ,我們就往博物館出發。 博物館的大門比我想像中還要大,立在三層樓高門旁的四根白色大石柱氣勢驚人,撐著上方尖拱形的巨大石塊,上面刻著博物館的名字。我太興奮了,等不及媽媽去買票,幾乎就要衝進去。我們在博物館待了一整天,先從古埃及文物開始看,然後是希臘羅馬雕像、文藝復興藝術、十八世紀油畫、近代抽象雕塑(我不知道那些是什麼東西,一個個三角形、圓形、方形堆在一起,代表什麼?),然後是恐龍、史前動植物化石、史前人類,稀有動植物昆蟲的標本、世界各地自然景觀模型。我在恐龍那一區停留最久。我沒想到恐龍會這麼大,比邁可書上的樣子要大好多好多,一根腕龍的腿就比博物館門前的大石柱要粗壯高大,暴龍的頭骨比家裡的電視機還要大,翼龍是一架小飛機,只有始祖鳥小小的,就像現在的小鳥一樣,但最奇怪的是,牠的頭像恐龍,全身卻覆滿羽毛。。 我在模擬恐龍生活的熱帶叢林裡徘徊,在史前人類穴居的洞穴外觀望,看已經絕種的劍齒虎圍攻一頭也已經絕種的長毛象,望著成千上萬的金龜子標本一一鑲嵌在牆上,如鮮妍燦爛的星星。中午時,我們在博物館外頭廊柱下的座位吃午餐;煙燻牛肉三明治、蘋果、淋上千島醬的生菜沙拉、橘子汁,爸爸媽媽喝放在保溫瓶裡的咖啡。下午,又繼續行走於冰河時期的河谷,經過廣闊無垠的沙漠,觀賞獵人圍捕成群水牛,穿梭於比我還巨大許多的榕樹板根模型間。我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跟爸爸媽媽走散了,但是我一點也不在意,繼續循著每一個房間,著迷似地慢慢探索、尋找。 然後,我走進一個房間。進去之後,我才發現這個房間很奇特;這個房間並不像其他房間,會在入口處擺著一張告示板,說明房間裡展示著什麼主題。門口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房間也不大,正四方形,天花板上的燈泛著暈黃的光。這房間裡什麼也沒有,只有在正對著門口的牆上,掛著一幅畫。因為距離有點遠,而畫面又黑烏烏的,所以我走近仔細看。那是一幅奇怪的畫,背景是深灰色的,看了許久,我才發現那是一面牆;牆前頭有兩個女人,都穿著黑色的長袍,右邊的女人站著,左邊的女人坐在一張椅子上,兩個女人中間的牆上也掛著一幅畫,畫上則是一張男人的臉。但最奇怪的是,畫裡頭的畫,是掛歪的。 我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慢慢地拖曳,伴隨著什麼東西敲在地上,篤、篤、篤的聲音。我回頭,看見是一個穿著黑色西裝,戴黑色帽子的老人,手持一把黑色柺杖,走進這房間來。他身材挺高,壯碩結實,圓圓的肚子外突,不過他的西裝外套似乎不太合身,因為在肚子的部位,釦子扣得有點勉強,幾乎要崩裂開來。老人慢慢走近我身邊,眼睛盯著牆上的畫;我發現他有張圓胖、和藹的臉,帽子下的頭髮、眉毛,唇上的短鬚都已經泛白,或許是因為胖,臉上沒什麼皺紋,但雙頰紅潤,藍眼神采奕奕。他看起來像好人,所以我一點都不怕。老人一直看著牆上的畫,一會兒之後,像自言自語一樣小聲地說,真的是……真的是……很有意思哪…… 他似乎沒有看到我。我轉頭,發現他的手杖正好和我的眼睛一樣高。那根黑木手杖細細長長的,中段微彎,彎曲的杖頭覆著一層光滑銀色金屬表面,我看到,他手掌握住的部分,雕塑成一隻貓的形貌;那隻貓身軀細長,挺坐著,雙眼部分,是兩顆小小的紅色寶石。老人發現我在看他的杖頭,便低下頭對我微笑。「你喜歡這個東西嗎?」 「好特別喔,我從來都沒看過。」 「是呀。這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禮物。三百年前,我去喀喀里加的時候,那裡的大國師送給我的。這個禮物雖然漂亮,但有時候也挺麻煩的。」 「麻煩?為什麼?」 「因為哪……」老人說,接著眼角瞄到右側牆壁的角落,突然露出笑容,「你看,這不就來了?」 他指指角落。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在房間昏暗的死角處,有個黑色的、小小的影子,在地板上蠕動著。仔細一瞧,圓短的身體,掀起的小耳朵,尖嘴,長尾巴,那不是每次都讓媽媽尖叫著跳到沙發上的老鼠嗎?那隻深褐色的小老鼠用鼻子在地板上嗅聞,鬼祟地踩著小步伐,似乎正試著從房間這一頭溜到另一頭。突然我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聲音,那是動物的毛髮摩擦的沙沙聲,有一道黑影子迅即從我的身邊跳過去,撲向角落裡的老鼠,那老鼠驚嚇得原地跳起來,跳的高度幾乎有牠的尾巴這麼長,但那較牠巨大的黑影子更快,一下就伸出爪子勾住老鼠的身軀,用力壓在腳下。一切動作都靜止之後,我終於看清,抓住老鼠的,是一隻通體灰色的貓。這貓是哪裡來的?我狐疑地回頭看老人,卻驚訝地發現,他黑色手杖的銀色杖頭不見了,只剩一塊磨得光禿禿的黑色木頭。老人笑瞇眼,看著那隻貓將仍在掙扎的老鼠壓在腳下,一邊悠閒地舔著另一隻爪子。 「這就是你說的麻煩嗎?」 「是呀。你應該知道,貓喜歡追會動的小動物,所以只要看到老鼠啊、蟑螂啊、松鼠啊、兔子什麼的,牠就會跑去追,怎麼叫都叫不回來喔。所以我都盡量不帶這支手杖出門。」 貓開始吃老鼠了,牠先用爪子玩弄一番,一會兒放鬆到讓牠能掙扎的地步,一會兒又把牠壓得緊緊的,動彈不得,幾次之後,這隻有雙紅色眼睛的灰貓才終於低頭,一口一口地把老鼠咬掉。頭不見了,然後是身體、一隻腳、第二隻腳,到最後,剩一條尾巴掛在貓的嘴邊。 「那你今天為什麼要帶牠出門?」 「嗯,我只是想,牠也很久沒出來透透氣了。」老人說,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好像對這隻貓跟牠的所作所為感到驕傲一樣。 貓吃完老鼠,接著坐下來梳理毛髮,先舔爪子,前臂,然後用爪子刷臉上的毛跟鬍鬚。牠瞇起紅眼,看起來很滿足的樣子。 「小弟弟,你幾歲了?」老人問。 「七歲。今天是我生日,所以爸爸媽媽帶我來博物館玩。」 「喔,喔,原來今天是你的生日呀。」老人點點頭,「那你在博物館看到了什麼?」 我告訴他今天在博物館逛了哪些區域,看了些什麼東西。恐龍的部分我講得特別仔細,他沒有插話,只是很專注地聽著,不時點點頭,發出讚嘆聲。我越講越起勁,因為感覺好像從來沒有一個人,一個大人能像他這樣專心聽我說話,爸爸媽媽、老師褓姆,都是邊做事邊聽我說話,我也不清楚他們究竟在忙什麼。我講到長毛象的時候,聽到腳邊傳來微弱的「喵」一聲,我低頭,看見那隻灰貓就在我腳邊徘徊,拱起背擦過我的小腿。牠的毛短短的,很柔軟、溫暖。我伸手摸摸牠的頭和背,貓咪發出快樂的咕嚕聲。 「牠很喜歡你喔。」老人笑著說,接著彎身拍拍貓的頭,「好了,你也該回來了。」 貓仰首對老人喵一聲,接著跳上手杖的杖頭,我看著牠巧妙地坐在面積不大的黑色木頭上,接著身體漸漸縮小、硬化,不一會兒,又變成方才那個銀色的貓兒雕飾了,只有紅色的眼睛依然閃閃發亮。 老人的手重新握住銀色杖頭,對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對不對?我想送你一個生日禮物。」 「什麼禮物?」他要把會變成真貓的銀色雕飾送給我嗎?我從以前就很想養寵物,但是爸爸媽媽不准,所以我只能跟隔壁的比利玩;可是現在比利也死了。我貪婪地看著那杖頭。 「呵呵,不是這個。這是我重要的朋友託付給我的東西,現在可不能交給你。」老人看穿我的心思,我不禁面紅耳赤。他慈祥地拍拍我的肩頭。「沒關係,大家都一樣嘛,我們每個人都會有想要得到的東西,不是嗎?來,跟我來,我要送你的禮物,是帶你去看平常人在博物館看不到的東西喔。」 老人帶著我走出房間。奇怪的是,博物館外頭的走廊竟空蕩蕩的,我記得方才還有不少人在走來走去的,但現在卻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我們。老人悠閒地走著,黑木杖在地板上敲著篤、篤、篤的聲音,他每走幾步,地板上就開出一朵花,我聞到花香,聽到鳥鳴,還有遠處傳來潺潺流水的聲音。他走過的路,舖成一條鮮花與芳草的地毯,天花板上垂掛下茂盛繁綠的枝葉,樹影間有黑色的小小物體在跳動。他帶著我走過森林的隧道,直走、拐彎、左轉、右轉,每一處有不同的風景,有時候是濃重繁密的叢林,有時候是大片的草原,有時候是繽紛的花田。然後,他在一扇門前停下來。那扇門也是莫名其妙地出現的,似乎就藏匿在樹叢與枝葉之後。他轉開把手,我回頭,發現方才那些樹林和草原的風景都不見,我們的背後又是博物館長長的、高挑的迴廊;一個人也沒有。 「進來吧。」老人輕推我的背。 我原本以為這個房間裡會有很多跟他的手杖一樣的東西,或是又是另一片天地,可能是海邊,也可能是沙漠綠洲,但這就是一個房間而已;比較特別的是,房間的三面牆上緊貼著一排排高達天花板的櫃子,房間中央則放置許多形狀狹長的桌子,在其中幾張桌子上,擺著很多很多像媽媽的音樂盒那般大小的小盒子,另一些桌子上,則是放著一管管約有一個馬克杯般粗的透明長管子。所有的東西都排列得很整齊,但我完全不瞭解這些是什麼。我困惑地抬頭看著老人,他的臉上依然掛著溫和、無害的笑容。 「所謂博物館哪,就是收集東西的地方。來,你先過來看這個。」他帶我走到貼著牆壁的櫃子前。「你看看,這裡頭是什麼?」 這些高達天花板的櫃子裡頭整齊分隔成一個個正方形的格子,外頭還罩著透明玻璃。我發現,每一個格子裡都擺著一個保齡球大小的圓球。這些圓球看似半透明,但每一顆都泛著不同的色澤,有些是深藍色,有些是粉紅色,有些是橘紅色,有些是深褐色。「這些是什麼球?」我問。 「是水晶球。」老人說,「你看,它們很漂亮吧。」 「你收集水晶球做什麼?」 「不不,我收集的不是水晶球,是裝在水晶球裡的東西。」老人笑著搖頭。 「這裡頭裝了什麼?」除了每個水晶球的顏色有細微的差別之外,我實在看不出來裡頭裝了些什麼東西。 「是人的記憶。」老人說。 「記憶?」 「每個人都有獨特的記憶。你有你的記憶,我也有我的記憶。我把這些都收集起來,放在水晶球裡。」 「我的記憶也可以放在裡面嗎?」我問。 「當然可以。」老人親切地說,「將來,我會幫你留一個位子。」 「那我可以看嗎?可以看到裡面有什麼嗎?」 「沒問題。不過,有些人是不太喜歡讓別人看的,我幫你選個好說話點的……」老人說著打開玻璃門,頭湊進櫃子裡,一個一個,仔細看著每個水晶球,他喃喃唸著什麼,不知是否是在跟水晶球說話,有時摸摸它們,甚至以指背敲敲,然後,他終於選定了一個水晶球,小心翼翼地將它拿下來。「你最好不要碰,只要仔細看著就好。」 那個水晶球是淺藍色的,中心的顏色比較深,越往外圍越淺,湊近一看,我發現水晶球的顏色像是一團霧氣,不斷在流動,一下凝聚,一下又散去。起先,除了藍色,我什麼也沒看到,過了一段時間,那霧氣的背後好像浮現出什麼來。蒼茫的草原上,刮著強烈的風。霧氣蒸氳的早晨,牛羊低頭吃草。燒得旺盛的老舊火爐,一杯酒。許多人的腳步,踩在泥濘的雨地上。火焰、黃霧、黑雨。一隻僵硬的手,被叢林掩蓋的星空。 畫面消失了,老人將水晶球放回原位,關上玻璃門。「然後,來看這個吧。」他帶我走至擺著許多小盒子的桌前。每一個小盒子都不一樣,有些是木頭的,有些是金屬的,有些就是一個樸素的盒子模樣,有些上頭卻有漂亮的圖案跟雕花,有些看起來很新,有的則很舊。 「這些盒子裡頭裝了什麼?」 老人呵呵笑,「看來你已經很清楚了嘛。這裡頭呀,裝的是未來。」 「未來?」 「每個人都有未來。你的未來很長,因為你還年輕,老人的未來就很短,因為他們來日無多了。他們的未來,就擺在這些盒子裡。」 「我也可以看他們的未來嗎?」 「這可不行,因為盒子一打開,未來就跑掉了。」 「我的未來也在這裡嗎?」 「沒有,你要同意給我才行,這是收集未來的規定。」老人解釋,「比如說,你想跟我交換什麼,那我就把你要的東西給你,但你要把未來留在這裡。」 我看了看老人的銀色杖頭。「那我的未來以後還可以要回來嗎?」 老人歪著頭,露出思索的表情。「很難說。因為有些人無法把我給他們的東西還給我。」 「失去未來的人會怎麼樣?會死嗎?」我想起比利。十七歲的比利。 「不會。你放心,他們會繼續活著,只是過著沒有未來的生活。」 什麼是沒有未來的生活?我想追問,但老人沒有留給我發言的時間,就牽著我的手,走到擺著許多透明管子的桌邊。「接下來,看看這個。」 那些管子是透明的,但裡頭似乎裝著某種濃稠的液體;液體呈淡黃色,有細小的泡沫貼覆著管子的表面。「這是水嗎?」我指指管子。 「不是,這是油。」 「什麼油?」橄欖油?沙拉油?汽油? 「保存靈魂的油。」老人說。 「靈魂在哪裡?」我把臉湊近一根管子,仔細看著裡頭透明澄黃的液體,但什麼也沒有,那看起來就像媽媽買的無雜質蔬菜油一樣乾淨。 「呵呵呵,你看不到的。」老人笑著說,「靈魂沒有形狀、顏色、氣味,碰不到、聞不到、看不到。」 「如果碰不到、聞不到、看不到,那你怎麼知道靈魂就在這裡面?」我疑惑地問。 「唔,喔,」老人沉吟,一手撫著唇上的短鬚,「嗯,嗯,真是個好問題,好問題…… 「靈魂確實碰不到、聞不到、看不到,但我知道,這裡面藏著一個宇宙。」 「宇宙在哪裡?」 「你看看,」他指著附著在管子上的一個細小泡沫,「這不是一個宇宙嗎?有生命,有死亡,有重生,有寂靜。一切的循環都在這裡。」 我看到泡沫發出晶瑩的光,透明澄淨,好像一個小太陽。我對老人說出我的想像,他又笑了。「沒錯,是個小太陽,每一個泡沫,都是小小的太陽系。」 「爺爺,你為什麼要收集這些東西呢?」我問。 「這裡不是博物館嗎?」老人理所當然地說,接著擠弄眼角,試圖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博物館就是在收集每個人自認為對人類文明最重要的東西。」 「我爸爸說,只有重要的文物,還有值得紀念的動植物,才會被放在博物館裡。」 「但我這裡誰都可以來。」老人說:「哪一個靈魂不重要?哪一個宇宙不重要?我自認為,每個都很重要。」 我聽不太懂什麼靈魂、宇宙重不重要的,但老人說的話卻讓我莫名地開心。「爺爺,我也想看到宇宙。」 「你慢慢看。有時候,我一個人坐在這裡,看著這些泡沫,這些宇宙,就可以看上好久好久一段時間。」 我的目光巡過一個一個排列整齊的管子,每一個裡頭都裝著滿滿的同樣色澤的油,但裡頭的泡沫數目、角度卻不一樣,就像裝著記憶的水晶球,看似相同,卻是裝載著這麼多各異其趣的小宇宙。我看到有一個泡沫的顏色似乎不太一樣,中央是金色的,邊緣泛著紫光。是真的不一樣,還是我的錯覺?我想看仔細一點,便伸出手,想把管子移過來,但管子卻比我意料中還要重許多,一個不平衡,管子竟然倒了下來,橫陳地在桌上滾了一圈,接著就直直落在地板上,「碰」地一聲碎裂,裡頭淡黃色的油流了滿地。我嚇壞了,全身發抖看著碎玻璃嵌在濃稠的液體中;我想到這裡面原本裝著一個人的靈魂,忍不住「哇」地哭出聲來。 老人趕緊過來安慰我。「好了,好了,別哭,別哭,沒關係的,沒有什麼關係,你別哭喔。」 「可……可是……那是……爺爺……收、收集來的……靈魂……」 「沒關係,我這邊靈魂這麼多,少一個又算什麼呢?好了,別哭了,不要難過。」老人說,輕輕撫摸我的頭髮。從他慈善的藍眼,我看得出來他確實沒有生氣。 「那……那裡面的靈魂……怎麼辦?會不會……會不會也跑掉……」 老人呵呵笑了起來。「就像你說的,靈魂碰不到、聞不到、看不到,你怎麼確定這裡頭裝著靈魂呢?」他從西裝外套的內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遞給我,「來,擦擦鼻涕眼淚,別哭了。你就當只是翻倒一罐油而已就好了。」 「如果……如果真的有靈魂……」 「靈魂不會跑掉,永遠都會在。你看,不就在這裡?」老人指著流布黃油的地板,液體表面聚集著一朵朵鮮亮的泡沫花,而破碎的玻璃銳角,微微發著溫和的閃光,那是星辰、銀河、宇宙。「靈魂就在這裡。宇宙就在這裡。」 我抬頭,擦去眼淚,看著老人認真的眼神。他燦亮的藍眼,逐漸下垂卻撐著愉悅笑容的嘴角,有著一個清淺的、神秘的漩渦。我不難過了,因為我看到,在那漩渦遙遠無盡的深處,有著一個宇宙。 完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