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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八 The Face on the Other Side of Wall (4)
2009/10/25 13:37:48瀏覽494|回應0|推薦1

八月廿一日 十四點廿分

伊恩.金斯堡把垃圾袋裡的東西通通倒進深綠色,高度幾乎到他胸口的大型垃圾桶內。他稍微瞥了一眼,裡頭有一團團衛生紙、外帶的紙盒、沒吃完的發霉麵包、乾電池、保麗龍咖啡杯、藥袋、塑膠杯、用過的牙刷、髒內褲,等等,全部凝聚在一起,好像失去了各自的功能,成為另一種東西;一團骯髒、發臭的東西。伊恩已經學會不去理會垃圾發出的異臭,只是不斷重複著把垃圾袋從大推車內拿出來,打開,倒入垃圾桶的動作。盛夏炎炎,青綠色工作服底下很快就不滿汗水,帽子下的頭頂也是,一道道水流順著頸子滑下,他略長的頭髮濕黏地貼附在背脊上。

垃圾桶旁的門打開,伊恩的同事大衛又推出一車的垃圾來。倒完這些就沒了喔,大衛說。伊恩默不作聲。或許是想替大家打氣吧。大衛是個大約三十多歲的黑人,據說在布魯克林區土生土長。到處都有這種人,伊恩想,總是這麼愉悅,輕鬆,像個開心果一樣,而每次這種人笑容滿面地說些無意義的加油打氣話語時,也總是有人會回應。看吧,嗨,唷,是呀的回應聲就在伊恩背後此起彼落地響起。你們在開心什麼?有什麼好高興的?早班的工作結束,有這麼好玩嗎?做這種工作有什麼樂趣?

伊恩完全不懂。收集大樓內的垃圾,然後倒入位於巷道內的大型垃圾箱中,清掃大樓內的走廊、樓梯、電梯跟大廳等公共區域的工作,到底有什麼趣味。垃圾臭死了,打掃工作機械式又無趣,公寓的住戶還會莫名其妙地跑來找他們做事,修馬桶、換電燈、搬貨物什麼的,這種事情不是他們清潔員工該做的吧?剛開始時,伊恩還會跟那些老人解釋,如果要找人幫忙,請去找大樓的管理者,但那些老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是一臉茫然地轉著眼珠,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再度重複一遍他們的問題。伊恩的上司,個頭矮小,挺著一張圓肚子的巴頓先生說,伊恩,他們要你做,你就做。你搞清楚點,要是被抱怨的話,那可是我們要承擔責任。你也不希望我們失去這棟大樓的客戶,最後搞到必須裁員,連你也失業吧?

所以,伊恩就跟其他同事一樣,無數次地被這些癡呆老人住戶要求,幫他們搬家具、換燈泡,甚至清掃房間。有些老人相當討厭,明明需要他幫忙,卻又警戒著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便在工作的過程中,從頭到尾都在一旁盯著,好像擔心他會偷東西什麼的。伊恩聽同事說過,以前也發生過老人誣賴清潔員工偷走東西,結果最後是證實老人有早期癡呆傾向,只是忘記自己把東西放在哪裡而已。在那之後,管理員表面上勸告住戶不要隨意讓別人進入房子內,但是當住戶有所要求需要管理員幫忙時,管理員又經常不在,所以最後是,管理員和清潔公司達成某種默契,私底下仍讓清潔員工去幫忙。這樣他可以偷懶一點吧,伊恩聽大衛這樣講過,然後巴頓先生可以長期拿到跟大樓合作的契約,搞不好還有些回扣呢。

這麼做只是增加他們的工作項目和拉長工作時間而已。而伊恩相當討厭進入老人的房子內,幫他們做事。他總覺得老人的房子內有一股臭味,一種陰暗、潮濕、發黴、乾枯的味道,讓人不太舒服。他想起了阿拉巴馬家鄉的奶奶;奶奶一個人獨居在以前和爺爺同住的舊房子裡,在伊恩還小的時候,他們會每兩個禮拜去看她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在伊恩的印象中,奶奶的房子總是幽暗的,照不到太陽的廚房有股霉味,水槽內堆著未洗的餐具,剩餘食物發出腐臭味,上頭蒼蠅縈繞,發出細微的嗡嗡聲響。他的腦海裡還有一個清晰的畫面,像小黑點一樣的蒼蠅或是螞蟻之類的小蟲,攀爬在留著食物殘渣的白色餐盤上。房子裡的每一樣東西,沙發布、桌金、床單、窗簾、奶奶的衣服,都有一種陳舊衣櫃的味道。奶奶沒戴假牙時乾癟的嘴,總是舔著舌頭,濕潤的唇。

奶奶在伊恩初中時去世,父親將房子內所有的東西都處理掉,然後把房子賣了。在房子轉手前,伊恩記得自己去過一次;原本總是堆滿舊東西的室內完全清空,小碎花窗簾被拆下來後,午後的陽光如流水一般傾洩而入,溢滿整間客廳。突然間,那些乾枯、發湄的氣味完全消失了;這不過是間普通的房子而已。伊恩不禁納悶為什麼奶奶不在了,連氣味都會不一樣?

一定是人的關係,後來他想。那是老人的味道,進入這家清潔公司工作之後,他才確信。那是老人的味道;接近死亡的味道。

倒完最後的垃圾後,終於可以休息了。一群清潔員工聚集在後巷的台階上,坐在那兒抽煙、閒聊、吃三明治。伊恩沒有帶午餐,雖然從早上就沒有吃東西,但他仍一點胃口也沒有。伊恩只接受大衛的敬煙,坐在一旁台階上,拿下鴨舌帽,用毛巾擦了擦汗之後,點上煙。大衛和一群人在聊天,伊恩完全沒有插嘴,也沒有要加入他們的意思;剛開始時,大衛還試圖想要讓伊恩融入群體,但見他總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也就不再多說什麼。高傲的白人小子,不過是個鄉下人;他們或許會在背後這樣說他也不一定。

伊恩確實覺得跟這些人格格不入。包含大衛在內,這裡的員工大多數都是有色人種,黑人、西班牙裔、亞裔,只有少數的白人,就算是白人年紀也都很大,他們大多是退休的勞工階級,因為各種原因而不得不在清潔公司工作。像伊恩這樣年輕的白人並不多。他們說話多半都有些口音;其實他明白自己也有,這就是為什麼他會被標記為鄉下人的原因,但,你們不過是在這個城市待比較久一點而已,有什麼資格說我?伊恩討厭跟那些人一起說長道短,說巴頓先生壓榨員工,說管理員罔顧住戶的要求,說這些癡呆老人有多煩人,說自己家庭的負擔有多重,老婆不照顧家庭,老公不拿錢回家,孩子逃家、吸毒、混幫派、未婚懷孕,鄰居家暴、偷竊、製造噪音。

在來到紐約之前,伊恩從不知道原來人的生活可以有這麼大的不同。他的家鄉,位於阿拉巴馬州的小鎮,或許在這些紐約人眼中是鄉下地方,但他住的是白人的中產階級社區,有獨棟房舍、庭園、可以放兩台車的車庫,一條街上全都是幾乎一模一樣的住宅。每個家庭都一樣,父母親,加上兩到三個小孩,家長的職業大部分是工廠員工、公務員、教師、上班族,高中以前的小孩念當地公立學校,之後有的會去州立大學,比較有辦法的則去外地的私立大學。現在想來,伊恩覺得一模一樣的只有外表,大家總是希望自己可以表現得跟其他人一樣,但其實,家庭內的問題各種各樣,只是都隱匿在一間間獨棟房舍之內。

在紐約,大家都住在公寓內,每一戶的動靜幾乎都知道。這家打孩子,那家煮什麼菜,誰聽什麼音樂,哪一家在吵架,全都一清二楚,毫無隱私可言。剛開始時,伊恩也不習慣;他和友人合住在同一間公寓,常常半夜被友人的音響和笑鬧聲吵醒。然後,他也漸漸開始不在乎。是習慣了嗎?不,是他瞭解到,他唯一能保有隱私的不是自己的生活空間或身體,而是他的腦袋。只要不去想,不去看,就不會在乎。只要有……

拿著煙的手指在顫抖,伊恩感覺到冷汗沿著背脊淌下,像一只只蟲子在身上爬行。扭曲的煙霧裊裊在午後的陽光下上升,他覺得太陽好刺眼,便挪了挪位子,躲到更裡面可以遮陽的地方。雙眼很痛,眼前景象幾乎一片泛白,好似有青白色的煙霧沁入眼睛內,除了手指,他可以感覺到整條手臂也開始顫抖。伊恩縮著身子,用左手壓住右手,希望能壓抑一下。汗水大量地流下,佈滿整張臉,他覺得呼吸困難。這樣不行,只撐兩天而已就不行了,他需要更多,但是要到下週一才發薪。米契,米契什麼時候要來?我快要等不及了……

朦朧間,伊恩感覺到似乎有個人在離他不遠的台階上坐下。伊恩費了好大的勁才轉頭去看是什麼人。那個人跟他一樣穿著清潔公司的青綠色工作服,鴨舌帽壓得低低的,左手拿一根煙,但沒點也沒抽。一瞬間,伊恩和那個人四目交接。啊,他知道這個人,是上個月才新來的員工,是個年輕黑人。個頭高大,有張引人注目的肥厚嘴唇,但他的臉頰卻瘦得驚人。這個年輕黑人,不知道是因為剛來,還是因為跟自己一樣年輕,所以也顯得跟周遭的人格格不入。伊恩一直沒心思去理會他,直到現在,與這個人眼神交會的瞬間,他才驚覺,這個人原來跟自己一樣。

那呆滯、虛無,宛如再多渴求都填不滿的黑洞一樣的眼神,和鏡子裡的自己,一模一樣。

八月廿一日 廿四點零九分

米契,米契,求求你,給我一點,給我一點吧。

不行,毒鬼,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是我們這一行的信條。你懂嗎?你懂嗎?

求求你,只要一點就好,你看我,你看我,我快受不了了,只要一點點,來一管,一管就好……錢下禮拜就有了,我下禮拜一定會給你。先給我一管,讓我撐兩天,求求你,米契,求求你。

我要看到錢。我要看到綠色的紙。我只要那樣東西,你瞭解嗎?

可是我現在沒有,我只有這麼一點……一點點,等等……

哼,根本不夠一管,你以為我做慈善事業的?只夠零頭而已。

米契,求求你,我求你,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給我一管,一管就好,一管就好。

看你可憐成這樣,當初幹嘛用呢?你們這些毒鬼呀,真是奇怪。喏,看在你是法藍的朋友的份上,給你這個。

這是……什麼?

大麻煙哪,你沒用過嗎?你一定用過吧,毒鬼。

是……是用過,但這個跟海洛因不一樣。

我就說了,你那一點錢連半管都買不起。但說真的,我還真不忍心看見你這種樣子呀。別說我沒照顧法藍的朋友,你看,我手頭上也只有這幾支煙,你就用了應應急吧,雖然沒有海洛因有效,但起碼也可以撐一撐。下禮拜我會再過來。

會過來嗎?你會過來嗎?一定要過來,我、我會把錢準備好,一定要給我,要給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別拉著我褲子,丟臉死了,毒鬼。

點上一根,在昏黃的燈光下,暗紫色煙霧飄飄渺渺,傳來大麻煙的香味。深吸一口氣,深深地,吸入肺裡,停頓一會兒之後,再徐徐地吐出,煙氣從嘴裡和鼻孔冒出來,裊裊飛升,被屋頂的黯黃色吸納。仰躺等待著,等待那煙霧發揮效果,等待全身的顫抖、盜汗、搔癢、疼痛和焦慮解除。好像有一點好轉了。大腦變得昏昏沉沉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內裡膨脹,整個腦組織像海綿一樣鬆軟,吸飽了煙氣,慢慢漂浮向上。鼻尖好像就貼在天花板一樣。不禁傻笑。再抽一口。深深吸入,吐氣,等待那愉悅的煙進滿肺部、頭腦、血管、肌肉。嘿嘿,這樣就好了。沒有其他聲音。鄰居上樓下樓,隔壁年輕人跟著音響放出的搖滾樂鬼吼鬼叫,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高潮的歡愛,怒罵、斥責、憤恨、後悔,全都聽不到。只聽到心跳。像即將逼近副歌高峰的鼓聲,放大、激烈、震撼。不知不覺地,手腳都跟著心跳的節拍一起躍動,像以前一樣,對,像以前一樣。

回過神來,坐在電視機前,呆滯的眼神望著螢幕。是在演什麼?努力凝目細看,但覺得螢幕一直在搖晃。伸出手,抓住電視機,不要晃了,不要晃了。不,或許在晃的是自己。將臉貼近螢幕,才發現正在播放的是以前的錄影帶。從家裡唯一帶來的東西。小小的舞台,背後深紅色的布幕披上銀色流蘇,想要做出時髦的樣子,上頭貼著幾個字母,看不清楚。舞台上有四個年輕人在表演,一個打鼓,兩個彈吉他與貝司,一個歌手。啊,多懷念的時代。看那吉他的技巧,旋律從音箱中流洩而出,歌手嘶吼著意義不明的歌詞,台下有歡呼聲和掌聲。那時,以為這就是一切,然後可以以此為基點,再往上爬,卻不知道,那裡就已經是終點了。

哭了起來,淚流滿面。這該死的大麻煙,總是會讓人哭。愉悅過後,是反向的沉落沮喪。為什麼,那樣美好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往後的人生還這麼長,一生中所有的美好卻已經結束了。以後該怎麼辦?再一點,再一點。顫抖的手搜尋著,找到最後一支煙。再一次,深深吸入,停頓,徐徐吐出。眼淚流不停。該死的。該死的。以為會成功,以為會闖出一片天。別傻了,憑這點伎倆,真以為可以做得到?頂多只是在當地高中玩玩而已,畢業後,不是去上大學,就是去工作,誰有心思再去想這些事情?成功很遙遠,平凡的人生才是真實。不相信,可以做得到。拋棄了一切,最後連自己也拋棄。

台上的年輕人揮灑汗水,神情愉悅地唱著不知所云的歌,接受台下聽眾的歡呼。原來,原來真正當真的只有我。

再吸一口,愉悅的感覺好像回來了。只想起當年滿漲腦海的興奮,就像毒品一樣。上了癮,再也離不開了。那是最棒,最美好的年代。也是一去不回的年代。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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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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