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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諾堡 第八章(4)
2007/06/17 20:30:10瀏覽426|回應0|推薦3

「……咱沒聽聞過,但古精總有一日要隱回東方的傳言,倒是聽聞咱的姆嬤講過。」眼角處褐色的皺紋瞇起,深色、生氣勃勃的眼瞳浸染著回憶。「咱姆嬤亦是住這房子裡的喔,當時咱還是小女孩,跟著姆嬤前前後後,醃的醬菜比現時多很多……當時有人要嘛,哪像現時,外島的人都不食啦。咱姆嬤說,她的姆嬤跟她講,有看過古精飛過天空。往哪兒去?往西方去吧,姆嬤的姆嬤說,她看到一隻大大的鳥影子飛過天空,好大好大,一隻翅膀都可以遮住咱家南嶼。大影子飛過以後,就下雨了,下了好多天,海水都要漫上來啦,還有人說南嶼要沉了咧。」她張開嘴,低沉卻愉悅的笑聲從薄唇裡傳出。「姆嬤的姆嬤便去翻以前的姆嬤給她的書,上頭寫:古精過,急雨,退隱不回。島國昌盛,睹古精之消滅(咱記得是這樣寫的)。她就講給大家聽,說汝看,汝家看,南嶼不會沉,島國不會沉,雨就要停啦。然後雨就停了。啥?你說姆嬤的姆嬤的姆嬤寫的東西?咱找找,應該在,應該在。」

麥仙姆嬤轉身,雙手忙碌地在她背後的書架上搜尋,她摸過一本本破舊、古老的書籍,嘴裡一邊喃喃自語,辛西爾有種感覺,彷彿她是透過雙手,而非眼睛,去辨識這書的內容及印刷在封面上的字體。幾乎架子上稀少的書她都摸過一遍了,才從堆疊的幾本書中間抽出一疊薄薄的紙本;那紙焦黃脆裂,好似輕輕一碰就會整個崩解潰散,麥仙姆嬤卻粗心大意地用手指夾著,遞給辛西爾。「就這本,汝看看。」

辛西爾接過書,謹慎地翻動;紙張變得很硬,表面如波浪般凹凸不平,上頭一筆一劃,用清楚的筆跡寫著語法古老的艾藍文字,且用的是較正式的文言,不夾雜任何南嶼方言。不管這位姆嬤是誰,辛西爾推測,在當初的社會地位一定不低,是個族長吧,而眼前這位姆嬤應該也是。她找到寫著方才麥仙姆嬤引述的那一段文字出處,她的記憶相當正確,幾乎分毫不差。古精過,急雨,退隱不還。中間漏了一句:古精不過,四季常夏。接著才是:島國昌盛,睹古精之滅敗。但引起辛西爾注意的是後幾句:外人離島,尋古精,必予協力,破壞古精之人。她抬眼,正對向麥仙姆嬤的雙眼,她深色的瞳孔透著睿智與了然,幾乎不帶一點攻擊力,也沒有任何防禦,對著辛西爾赤裸裸地敞開的,讓她看透她,但在她內裡的一切卻是那樣深廣、博遠,再怎麼看都看不完,再怎麼控制都掌握不住;不,或許我才是被控制的人,辛西爾想。因此頭一次,她也對著另一個人敞開自己。那不如她想像的那樣困難,尤其是在瞭解對方跟自己一樣坦誠時;辛西爾深深覺得,先敞開的人比較有勇氣,若是對方有意圖?若是對方不若自己想像的誠實?但她盡所可能地張開,白色的羽翼迎風,感覺一股力道撐著翅膀,將她往上吹升,而姆嬤的意識輕盈地滑入,不帶任何侵入性和佔有性,只是盡情閱覽。不久,她看見麥仙姆嬤的雙眼露出驚訝神色,或許是讚嘆,或許是疑惑。你早知道我會來。是的。這是一本預言書吧。我們家族的人,向來有點預言能力。但我不覺得應該說這是預言,與其說是預知,不如說是趨勢吧。我只是比別人先察覺到而已。那麼,你會給我我要的?是的。是的。誰能拒絕你呢?誰能呢?

「說說看到古精的漁夫那件事情,姆嬤。」辛西爾說。

「系十數年前的事了。咱記得,有個女人來找咱,她系南嶼再過去西邊一點,另一個小島的人。她說,她家族裡一個漁夫失蹤好幾日回來,原本以為系迷航了,但他胡言亂說起來,說啥在無人的島上看見奇怪東西了,嚇得晚上睡不入眠;他女人擔心,托島上的族長過來找咱問問。咱聽了後,心裡有底,要她帶那個漁夫過來。那個可憐的男人喔,被嚇壞了,連跟咱說話時都哆嗦哆嗦地,說他看見一雙眼睛,獠牙跟翅膀,那個東西還跟他說他聽不懂的話,像打雷一樣,但他知道它要他走開。」

「系真的古精嗎?」

麥仙姆嬤緩緩地點頭。「他看到了,咱也看到了。」

「姆嬤是否知曉在哪個島上?」

「他知曉,咱也知曉。」

「姆嬤怎麼處理那個男人?」

「讓他忘了。他命該看見,但不該記得。」她說,微笑著,一面從她的記憶中抽出那男人的記憶,在辛西爾眼前展開。那像一張畫布,抖一抖,波紋閃動;她看見孤單的島嶼懸掛在一逕藍色的海洋與天空間,透明的陽光從左上方傾洩而下,照著黃沙海灘、黑岩山脈、翠蔥山嶺、黝黯深洞。眼睛、獠牙、利角、翅膀。如鐵鏽般深紅、斑駁、古舊、沉重。我在等你。我就來了。

畫面逐漸消失,老婦一生的記憶,也漸漸褪去,眼前只餘那雙看盡過去、現在、未來的眼睛,散發著溫潤的色澤,有如一顆沉潛已久的黑珍珠;只是,始終躺在荒僻崎嶇的深海底,無人探詢,也無人看見那炫目的美。

「感謝,姆嬤。」辛西爾說,接著從裙子口袋裡掏出被她捲成圓桶狀的一本書,一攤開,竟是瑪得諾送給她的「泰倫四世」艾藍語和曼德語對照版。「咱知曉姆嬤愛書,這本書送汝。」麥仙姆嬤當即眉開眼笑,馬上接過書,翻了翻。「赫,系艾藍語和曼德語對照,咱愛學曼德語。感謝,感謝。」真是會借花獻佛,艾薩辛想,但她得到那本破爛舊書的神情,卻是那麼滿足;他不知不覺地羨慕了起來。

「冀望咱說的話對汝有幫助。」麥仙姆嬤說,邁開穩健的腳步,送兩位客人離開圖書室。「要不留宿一晚?咱這兒不只醃菜好吃,近來這時節的飛魚也不錯。」

「感謝姆嬤,但咱趕時間。」

姆嬤腳步頓了下,看著辛西爾,點頭,微笑。「人生有時不必這麼急躁,停下來,抬頭看看天空,低頭看看青草,別有一番風味。」她忽然說起標準艾藍語,睿智的眼珠透著溫和的體諒,「不過,個人有個人該做的事;你的身份就是你必須背負的壓力。」

辛西爾與麥仙姆嬤肩並肩走著,緩步於迂迴狹窄的長廊間,四方上下大石砌成的牆如此深厚、陰暗,但只要在姆嬤身邊,緊窒的空間也是開闊的,兩方夾高的牆退遠,灰濛濛的天花板也似陰雨般的高深天空;辛西爾知道,那是姆嬤眼中的世界,每一物體,一草、一木、一分子,皆各成一個空間,廣袤而寂寥,偶爾飛過一隻孤雁,月兒從雲後露出半邊臉,都成就一副絕美而稀有的景致,姆嬤將其牢記在心中。「姆嬤,請教您一個問題,」她也改用標準艾藍語,「您當過族長,離開過這座島,看過外面的世界,您也該知道自己擁有特殊的力量。為什麼,您還是寧願留在這裡?」你可以呼風喚雨,掌控深海底下根根相連的島嶼國土力,你可以看見過去、現在、未來,你會成為人人供奉信仰的神祇。為什麼寧願留在這裡?

「這個嘛……」她留下一個長長的停頓,思考的符號在空中飛躍、跳接,試圖傳達什麼;辛西爾耐心地接收、辨識、傾聽。沒有符號,思考只是思考。「我明白你在說什麼,只不過,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夢想。我的夢想就是在這個我出生、成長的島上終老。就是這樣。」說完,麥仙姆嬤側頭看向辛西爾,細小的眼睛彎起愉悅而滿足的弧度。

辛西爾也笑了。「我明白。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您的世界更廣大。」

「我不知道世界;我只知道,或許我的存在,是為了你的到來。」她看著辛西爾,不謙遜也不驕傲,那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平衡,公主羨慕著。「而你的存在,或許也是為了某個人的到來。」

「您認為您已經可以放下肩上的重負了嗎?」

「不知道。人生還沒有結束,明天還沒有展開。」她說,兩人會心一笑。

麥仙姆嬤送他們出門,那個叫艾珀蒂絲,將來應該會繼承姆嬤位子的女孩,就坐在門口附近,在一個石臼裡搗著她方才採來的草葉,見姆嬤現身,趕緊站直身子;姆嬤對她微微一笑,沒說什麼。「請小心,海神變幻不定,古精心思難測。」麥仙姆嬤說。

「我會注意的。感謝,姆嬤。」

「祈汝平安,願汝平靜,冀汝喜樂。」麥仙姆嬤低頭細語著對即將出遠門旅人的祝福,艾珀蒂絲也低下頭祈禱。

「冀汝喜樂。」辛西爾說。

她走了,帶去那個沉默而不安的男子。麥仙姆嬤看到一幕幕畫面從眼前閃過,如一道道光投映在她的眼簾,湧現又散去,速度極快,充滿無限種可能。最有可能的是哪一個?未來,對她來說,依然只是靜靜地等待。他們越過山丘頂端,身後落著狹長的影子,迆邐山頭,風吹動,抹過青草上腳步的蹤跡,消失無痕。

「姆嬤,她會成功嗎?」她的小學徒發問。

「一切由命,一切由天,一切由人。」她說,對著遠處的陽光微笑。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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