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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7/22 20:38:03瀏覽419|回應0|推薦3 | |
第九章 米爾克,把這幾杯酒送到角落那一桌。姑娘,小姑娘,過來一下。這邊酒少了。我們要十杯,不是七杯,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呀。米爾克,去收桌子。什麼?沒有位子?擠一擠就好了。喂,讓讓,大家都是來喝酒的,讓一下唄。米爾克,來這裡擦桌子。米爾克,收拾一下酒杯,廚房的沒了。米爾克,餵牛了沒?米爾克,去擠牛奶。米爾克,該去市場了。米爾克……吵死人了!她把手中幾個酒杯重重擺在木桌上,又舊又髒,滿是刮痕與補丁的桌子搖晃了下,麥酒的泡沫從杯子邊緣灑出來,桌面上的凹痕淹起小小水潭,少許潑到了鄰座人的褲子上;但他們沒抗議,被米爾克這麼一吼,不禁噤聲,抬頭望著這個不知發什麼脾氣的酒館女侍。 米爾克穿著一身粗布棕色洋裝,是威琪絲的舊衣服,當年她剛到法克特利當酒館女侍時買的。洋裝布料很粗,領口的部分很扎人,但因為已經洗過無數次,其他部分倒是變得相當柔軟,套在她豐滿的身軀上仍有些鬆垮垮的。這件洋裝已經好幾日未洗,胸前沾著酒漬和食物殘渣,混著自己的體味汗味,發出酸腐氣息。她把長髮捲在布巾裡,因為酒館內人多,熱氣蒸氳,她全身汗如雨下,從布巾露出的幾縷髮絲黏在脖子上,臉頰也紅通通的,不知是因為熱氣還是因為酒氣。客人們看了眼氣呼呼的米爾克,又轉回眼繼續喝酒聊天。酒來囉。真是的,這杯都潑出來一半了。姑娘,換一杯。唉,這什麼酒館,女侍自己竟然都喝醉了。一點用都沒有,她想,他們才不會聽她在說什麼。米爾克用手背抹去額上汗水,自認倒楣地拿了被她潑出來的酒杯,回去吧台換一杯。 「米爾克,你又喝酒了?」威琪絲扛著一堆空杯子到吧台來。她也滿臉是汗,連裸露在外的豐腴手臂也是。 「喝一點而已。」 「一點嗎?」威琪絲挑眉,轉頭對在吧台後忙碌的男人喊,「空酒杯來了。再給我七杯。」她大剌剌地背靠在吧台上,喘了一口氣。「還好今天大家都忙,沒被老闆看到,不然你就吃不完兜著走了。」她側首看向米爾克,她的堂妹低頭不語,嫣紅臉頰,迷濛眼神,都顯示出她絕對是喝多了。是被男人甩了吧,威琪絲想,在一個多月前,米爾克忽然又跑回法克特利找她的時候。她隻身跑來,原先跟她在一起的那一對男女不見蹤影,威琪絲怎麼問也都不說這段期間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求她給她一份工作,她想留在法克特利。幹嘛留在這兒?你不回老家去嘛。我聽說,你爸已經把牧場賣了。真的?什麼時候的事?我也不清楚,蠻久了吧。前幾天我收到我媽的信,她只有大略提一下。米爾克,你回去看看吧,牧場賣了,應該有點錢,你家裡也只剩你爸一個人了,聽說他身體不太好。不行,她搖頭,不行,我要留在這裡。為什麼?你回去還有錢,在這兒一點錢都沒有。那就讓我工作。我要留在這裡。為什麼?米爾克。為什麼?因為,他們會回來。他會回來。 「米爾克,我看你還是……」米爾克從酒保手中搶過酒杯。「我去送酒。」她轉身,提著裙子匆忙跑向方才那一桌客人。 威琪絲不懂,她根本不懂。來來去去的男人,她從未在乎過。米爾克微醺的視線,只看到吊掛在木樑上的燈火,搖曳、拖曳著,宛如一道道浮散空中的金絲細線。人們的面孔是模糊的,五官融合在一起,是一團團如漩渦般的黑洞,每一個黑洞深處都深埋著一個故事。他們不知道我在等什麼,他們會回來,雖然大家都說辛西爾已經死在海上了,過不了多久,班奈瓦蘭就會宣布繼任公爵;但米爾克不相信,她總覺得辛西爾跟艾薩辛還活著,如果他們死了她一定會有感應的,但卻忘了自己的感應從來沒有靈驗過,總是她的一廂情願。所以她要等下去。米爾克繼續送酒、擦桌子、收酒杯、洗碗盤,每天晚上重複這樣的動作,已經月餘。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即使她每天早上去港口邊打聽,反倒是辛西爾已死亡的消息甚囂塵上。如果辛西爾死了,那就表示艾薩辛也凶多吉少;少了主人的狗一定活不下去。米爾克第一次真的嫉妒這兩個人之間的羈絆。辛西爾太過份了,她邊流淚邊想,就算死了,也要把艾薩辛還給我呀。辛西爾當初也要她回老家去。你爸爸一定已經把牧場賣了,你回去看看吧。她說得沒錯,但米爾克一點也不想回去,她要留在法克特利,至少這裡是港口,離那兩個出海的人近一點。她被拋在這裡,她覺得很害怕,好像又要失去什麼了。媽媽,哥哥,爸爸,牧場,那些無法實現的夢想,那些說要帶她離開卻又把她拋下的男孩們。太不公平了,辛西爾,為什麼你可以獨佔他呢?把他還給我,還給我呀。 夜漸深,吵鬧的酒客少了大半,米爾克跟威琪絲總算可以稍事休息。深夜有另一種訪客。門開了,陸續進來幾個人,坐在角落桌邊,竊竊私語。其中大多是熟面孔,碼頭工人,工廠領班,鐵路工人,建築工人,總是在宵禁前聚會。老闆,每天讓他們來,沒問題嗎?威琪絲探頭問躲在吧台後洗杯子的老闆。誰?那一顆殘餘著少許頭髮的圓頭顱從吧台後伸出來。喔,那些傢伙呀,別管他們了。怎麼行,之前因為工廠大火的關係,市長大發脾氣,說要懲治月社的人。還可以讓他們留在這裡嗎?你會被牽連的。到時候再說吧。為什麼你可以這麼悠哉呀。威琪絲,老闆抬起臉,威琪絲這才發現,他的額上有這麼多條皺紋,如阡陌一般交錯,眼袋青腫,疲憊地垂掛在一雙無神黑瞳下。威琪絲,他們日子過得很苦。說完,低頭嘩啦嘩啦地洗杯子。 門開了,有幾個男人進來,裝扮一如尋常的碼頭工人,穿著腋下跟領口滿是泛黃汗漬的破爛棉布衫,鬆垮垮的褲頭掛在髖股上,打著綁腿。其中一個男人到處張望,瞥見在收拾桌上殘餘酒杯的米爾克。嘿,他小聲說,算是打招呼。米爾克瞧見了,沒多做反應,收了杯子後到吧台前多討了擠杯酒,給那幾個坐在角落的男人。他們的談話很秘密,秘密到招然若揭,哪一個人看不出來他們在密謀什麼?碼頭工人聯盟……工廠的領班……他死了,沒有撫卹金……該死的老闆……付不出錢,房東要把我們一家子趕出去……明天開始又沒工作了……抗議……巡警……秘密行動……米爾克送來酒杯,認真談論事情,或說在抱怨不當際遇的男人們感激地抬臉朝她一笑,又繼續說著悄悄話;早先與米爾克打招呼的男人趁人不注意,輕捏了她大腿後豐潤的肉一下。米爾克感覺膝蓋顫抖了下,面色維持鎮定自若,但覺得臉頰上又泛起一片熱潮,不知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那男人。米爾克放下酒杯,回到吧台前,幫威琪絲洗杯子。她回頭瞥視那個男人一眼,他是個碼頭工人,有一雙粗壯的臂膀,因長年勞動而變得粗大的指關節,一頭黑髮剪得很短,面上坑坑疤疤的,鼻梁還因為青少年時跟人打架而撞歪。她怎麼會以為這個男人長得像艾薩辛?是因為那天晚上喝醉了吧。那天晚上,醉意錯把他的短刺黑髮看得柔順光滑,他不平整的臉頰變得剛毅耿直,他堅強的臂膀溫柔又粗暴。她喝醉了,她覺得寂寞,才把他帶到樓上她臨時棲住的房間裡。事後,她也酒醒了,清楚意識到躺在身邊的男人不可能是艾薩辛,卻又不知怎麼地滔滔不絕地對他說出自己對另一個離她而去男人的愛戀,他的身份,和他們與那個公主的冒險經歷。醉酒和做愛後的疲憊原本讓男人睡眼惺忪,但在聽到辛西爾的名字後,突然睜大眼睛。第二天,米爾克發現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月社的一員。 如果辛西爾回來,可以跟她要求什麼。她的侍衛是你的愛人,應該會聽你的吧。還有你那個表哥,不是嗎?讓她看看我們是什麼樣子。讓那些養尊處優的人看看,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如果辛西爾回來,要讓她知道。如果辛西爾回來,要讓她看到。如果她回來。如果他回來。 但他們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了,音信全無,只有兩人均已死亡的傳言不斷重複流傳,版本日日更新。大家也都在盼著這消息何時可以證實,班奈瓦蘭何時要舉行即位典禮。那焦躁、怨恨不斷累積,因為各地的地震、暴風、災禍不斷,已經開始有人說,這都是因為繼承人遲遲未決定的原因;據說議會已經打算迫使班奈瓦蘭宣布繼位了。反正我們只是需要一個公爵,不管是誰都好。但班奈瓦蘭在法克特利視察結束後,直接回到白夜宮,從此沒再露面。有人說,他已經在準備即位典禮了;也有人說,因為無法確定辛西爾的生死,班奈瓦蘭大發脾氣,不知燒掉多少東西,還差點把白夜宮給炸了。 米爾克,辛西爾若回來了,一定要幫我們說點什麼。但她能說什麼?她一心一意只其盼著未來;第一侍衛的夫人,宮廷女侍,奢華晚宴,精美珠寶,特製衣裳,紳士淑女,衣香繽影。她可以穿跟芭德蘭一樣,不,比她漂亮個千百倍的衣服,參加宮廷晚宴。她想戴前些天在街上看到一個時髦女士戴著的那頂黑色絲絨帽子,依照時尚斜戴著,一邊垂綴著銀白色羽毛與亮粉潤澤的珍珠。她會穿著軟底的高跟舞鞋,和貴族男子一起跳舞。她的願望會實現的,米爾克一邊洗杯子,一邊用濕漉漉的手擦去眼角淚水,只要他們回來,只要他回來。眼淚不聽話地溢出,不管怎麼擦去,仍是不間斷地落下。米爾克無法抑止地哭出聲,抽噎著,身邊的人默不作聲,視而不見;因為她每晚喝了酒都會邊洗杯子邊哭泣,威琪絲已經安慰到不想再多說一句,反正等下讓那個男人陪她上樓,她就不哭了。他們不知道,威琪絲跟老闆不知道她的悲傷,月社的男人不知道她的絕望,她不像他們這麼樂觀,已經這麼久了,這麼久了,還抱著殘存著希望空談辛西爾回來以後要做什麼。男人哪,就是這麼不實際,難道他們看不到她不會回來了嗎?她也想抱著那樣的夢想活下去,但操勞的生活,看不到藍天的城市,歧視的眼神,早已將她心中的希望磨掉了。在這個城市,在這個下級的酒館裡,她還能期望什麼?她不像那些男人這麼樂觀,永遠在空談一個願景,一個虛幻的未來。她只要艾薩辛回來。 門又開了,帶來夜色涼意,還有一股海水的氣息。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入口處,吊在門口搖晃的煤油燈光在他模糊的臉龐擺盪。米爾克抬頭,但淚眼模糊,只看到他如剪影般的輪廓,亂髮、長臉、寬闊的肩與修長的腿。好像是個陌生人,卻又有熟悉的感覺。是他嗎?不,我醉了,他不會回來,也不會來這裡的。但真是他嗎?米爾克放下濕漉漉的酒杯,揉揉眼睛,不敢置信地再多看兩眼。燈光下,他的臉消瘦許多,臉龐也曬黑不少,眼神一樣堅硬、冷漠。是他嗎?真是他嗎?是他回來了嗎?那人的眼轉動,搜尋過整間酒館,那些聚集悄悄討論的男人,零散的酒客,收拾殘餚的女侍,百無聊賴的酒保,最後,落在米爾克身上。米爾克,他說。是他,是他,真的是他。米爾克衝上前去,雙手掛在他的脖子上。他真的瘦了,瘦好多,隔著衣服都可以摸到他的鎖骨。但那是他,堅實的肌肉,溫熱的軀體,確實掌握的存在。他回來了,他回來了。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她不住喊道,喊了一整個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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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