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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諾堡 第八章(7)
2007/07/08 19:51:32瀏覽336|回應0|推薦2

艾薩辛下好錨,轉頭想找辛西爾,卻正好見她一腳跨出船身,跳了下去;艾薩辛一陣驚愕,但沒聽到「噗通」落水聲,便趕忙跑過去一看,竟見船旁並非全都是水,而是靠著一片突出水面的平台;最稀奇的是,那平台的邊緣竟有看似人造的階梯,逐漸隱沒至水底。

「這是什麼地方?」

「弄好了嗎?你可以下來。」辛西爾說。

他遲疑了一會兒,也學著辛西爾跳下船。腳踩在堅實的地面上,不晃動、搖擺,他竟覺得有點奇異,感覺好像從未這麼穩定過。深棕色的地面跟石壁的材質一樣,但似乎經過人工雕鑿打磨,沒入水中的石階梯也是,精緻細工的樣子,不像是天然形成的。辛西爾舉著煤油燈,繞著這片平台走,發現這塊平台相當大,幾乎等同於一個小村落的市集場所,她走至山壁邊緣,看到五個整齊排列的洞穴;洞口均雕成拱形,門楣上似乎有雕琢什麼圖案,但已被歲月磨損得無法辨識。她看到這兒一只山羊角,那兒一條躍出水面的魚尾巴,另一邊,或許是一雙迎接的手。我來了。我在等你。

「這些門通往哪裡?」艾薩辛問。

「過去。」

什麼?他正想追問,辛西爾卻轉身離開。「你不進去看看?」

「現在晚了,明天再說。」

艾薩辛跟上。「這裡是什麼地方?這個平台、階梯跟洞穴,都像是人造的。這裡以前有人?」

「大概是吧。」

「可是為什麼他們說龍在這裡?難道說,這裡是以前遠古以前的龍跟人類一同生活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或許明天就可以明白了。」辛西爾走回靠近船停泊處的平台邊,將手中煤油燈放在地上。「我們在這裡過夜休息吧。」

「沒什麼食物了。」艾薩辛攤攤手。

「魚呢?以前留下來的魚乾?」

「剛好吃完了。」

辛西爾俯臉沉思了一會兒,燈光下,她細長的臉頰透著白晰亮光;她或許有點憔悴,有點瘦弱,艾薩辛想,但踏上這塊平台的那一刻,她似乎有了改變。篤定了嗎?她雖然嘴裡說著不知道,但他想她一定知道些什麼。辛西爾抬頭,「艾薩辛,請你生個火。」

他點頭。辛西爾轉身走至臨水的階梯旁。「你要做什麼?」他問。

「這裡的水挺乾淨的。我有好幾日都沒有真正洗過澡了。」她說,彎身開始脫鞋子、襪子,接著解開襯衫的鈕釦。艾薩辛趕緊轉身背對公主殿下。

「這水不知道多深,也不知道裡頭有什麼,你不怕出事?」

「沒關係。這水沒有惡意。」脫衣聲,窸窸窣窣,撥水聲,嘩啦嘩啦。接著「噗通」一聲,艾薩辛回頭,看見她一頭銀髮與白晰胴體沒入水中,宛如一條流線的銀魚。她滑了幾下水,起先還浮在水面,突然一挺身,游入黑幽水底,即使就著燈光仔細看,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辛西爾?」自然是沒有回應,水面一點漣漪也沒有,平靜如一片黑色的鏡子。應該沒有問題。她可以照顧自己。艾薩辛爬回船上,找來堆積在船艙裡的柴薪,搬到平台上,開始生火。火堆已經準備好了,辛西爾還未回來,他提著煤油燈走至階梯旁尋找,這才看到原來水很清澈,只是因為洞穴內沒有光線,才會呈現漆黑色澤。他用手撈起一點水喝,是淡水,清甜可口。如果那個漁夫當初真的找到這兒來,應該很感謝這個奇蹟吧。她還沒回來。艾薩辛放下煤油燈,在階梯上躺下,手枕著後腦,望向黝黑的洞頂。那裡只是黑,什麼也沒有,但越是看著,卻似乎能看到一圈圈的光影、顏色,在漆黑的背景中舞動。有各種顏色、樣貌、形狀,有的像雪花,有的像山峰,有的像葉脈的紋路,有的凝聚成一點一點,像星光、銀河。或許,他想,是他的視線穿透了岩石山頂,看到外面的天空。但那星辰極其微弱,如此渺小,只能照亮周遭一點點,其餘仍是黑暗。他只能看到這麼一點,這麼一點。

只能看到這麼一點,她想。辛西爾漂浮在水面上,仰躺著,沁涼又溫暖的水包圍著她的身體,水流沖散髮絲。她望著洞頂,飛升、穿越,星空如雨點灑落在她的臉頰上,冰冷的,沒有溫度。在那裡,無盡的黑暗才是永恆歸宿。她翻過身,往下探尋,讓身體沉落,抵抗水的壓力,不停地往下、往下。她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向來看得很清楚,細長的柱子延伸到底,水生植物如一層厚厚的絨毯,沿著岩壁、底部舖展開,小小的生物一溜而過,生命跡象如遺落在黑暗中的明珠,閃閃發亮,是一條綿延的長河。這水是源頭;島嶼的源頭,生命的源頭。源頭沒有思考,沒有界限,只是存在跟包容。一切就從這裡開始,這認知無意識地流過她的身體。但召喚我的是什麼?是龍?是生命?是虛無?生命的源頭流過她的指尖,穿過她的髮梢。與它同在,與它共源。召喚我的,是我。

艾薩辛睡著了,聽到身旁的水流聲才被驚醒。辛西爾回來的時候,手中拿了兩三條魚,通體覆著銀白色的魚鱗,都沒有眼睛。為什麼沒有眼睛?艾薩辛驚訝地問。生活在黑暗中,何必需要眼睛。辛西爾淡淡地回答。他們煮魚來吃,艾薩辛沒問辛西爾是如何抓到魚,為何去了這麼久。辛西爾也沒問艾薩辛都在岸上做了什麼,怎麼會在階梯上睡著。洞穴如夜晚一般黑暗。

由於分不清是白天抑或黑夜,艾薩辛醒來的時候,一瞬間還以為現在是大半夜,但身體的慣性讓他清醒過來;他轉頭,發現辛西爾已經起身,地板上空餘被褥。他聽到水聲。營火已經熄滅,殘留的灰燼在地板上留下一圈漩渦狀的污漬。洞穴裡頭還是太黑,艾薩辛起身點燃煤油燈。他提著燈,走至近水的台階邊,朦朧的黃光如一圈閃亮的球體,在他手中跳躍,映襯出他投射在地板上狹長、變形的身影。他在水邊看見辛西爾,她蹲在台街上,一手放入水中,雙目平視前方的黝暗。你在做什麼?他想問,但辛西爾身邊圍繞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氛,那是他眼睛看不見,雙手捉摸不到,卻能憑全身毛孔感受得到的力量之流。艾薩辛一句話也沒說,放下手中的煤油燈,掬起清水洗臉;待他洗完臉,辛西爾已經離開那裡。

「要吃點東西嗎?」他第一次開口,卻被聲音從山壁打回來的迴響嚇了一跳。昨晚怎麼沒注意到,這裡頭的回音這麼大?

「吃不下。」辛西爾說,「我想你也一樣吧。你沒有感受到嗎?艾薩辛。」

「我……」他怎麼會沒感受到?但艾薩辛以為那是出自自身對黑暗的恐懼和疑慮。從昨晚開始,他一閉上眼睛,就聽到某種聲音,窸窣微小,像來自洞穴外的風刮過山壁,環繞在神秘的廊柱間,似風和雨的交奏,似夏夜靜謐的蟲鳴,似壓抑的人聲耳語;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感覺這聲音像蟲子一樣,爬在他的肌膚上,輕微地搔癢著。「那是什麼?」問題衝口而出。

「去找找不就知道了?」辛西爾走向他,拿走他手上的煤油燈。幽暗燈光只照亮她臉的下半部,似乎看到了她在微笑。

去哪裡找?艾薩辛看向那刻印在山壁上的五個洞口,心知不妙,但他無法拒絕?那力量是由洞口流出,清淺而無異是地呼喚著他。對力量的渴望,辛西爾也是一樣吧?他回船上去找剩下的柴火,找著一根較粗實的木棒,便用破布裹一裹,灑上些煤油,點燃,就成了一個臨時火炬。兩人已準備好要出發探索,但不知為何,辛西爾選了從左邊數來第三個洞開始。艾薩辛正想問為什麼,但跟隨著辛西爾一踏入洞內,就明白她選的沒有錯。聲音,龐大的聲浪在洞穴中衝撞,從四面八方朝他襲來,黑暗中,他幾乎看得到聲音的影子,如迅即的風掃過;這是第一次,我看得見,他想,看得見聲音。我的能力從來只在聽覺,沒有視覺。艾薩辛握緊拳頭,全神貫注地看著那些從眼前飄過的影子,想看清那是什麼;唰唰,沙沙,嗚嗚,但影子跑過的速度太快,他如何也捕捉不到。那像是鼓漲的船帆,細瘦的枝葉,一朵盛開的花,一雙祈禱的手。他聽到「匡噹」一聲,右邊傳來疼痛;清醒過來時,他身體右辦側靠著山壁,雙膝著地,手中的火炬落在地板上。

「你沒事吧?」辛西爾問,一手扶著他的肩;艾薩辛可以感覺到她手掌冰涼的溫度。

「沒事,沒事。」他一手撐著膝蓋起身,邊拾起火炬。

「你太專心去看了。不要看,不要聽,把耳朵關起來。」辛西爾輕聲說。

「可是我……」

「那不是你現在可以控制的力量。」她說完,轉身離去,黑濛的身影融入暗色中,宛如她合該在這裡,她屬於他們其中一員。他們?我在說什麼?艾薩辛踩著搖晃腳步,揩去額上汗水。他們是誰?他總覺得自己知道些什麼,但在意識層面卻分辨不出,可辛西爾知道,她向來知道。艾薩辛突然對她萌生出一股新的恨意;不,這恨意或許由來已久,並非針對特定對象,而可能發洩在任何符合條件的人身上。以往是班奈瓦蘭,現在是辛西爾。他恨,恨他們擁有自己終生無法掌握的力量。

他懷抱著恨意,卻鎮定心神,將耳朵關上。這不容易,他練習了好幾次,在她的指導下,才能關上耳朵。人的耳朵是開放的,不像眼睛,可以有眼瞼保護隔離。所以,你要想像你的耳朵外包覆著一層隔膜,她說,薄薄的,透明的,帶點肉色,很柔軟,很輕,把它關起來。關起來,關起來,關起來。聲音減小了,降到極低,如同細微的耳鳴。以前的影子也不見了,只餘深濃的黑暗。

辛西爾走在前頭帶路。洞穴內並非一條路徑通到底,而是時不時會出現岔路,有時兩條,有時三條,每回碰到岔路,辛西爾皆毫不猶豫,似乎是順隨自己心意般選擇左、右或中。起先艾薩辛還想記路,但還是放棄了;岔路太多,辛西爾的選擇又似乎毫無章法。

「龍在這裡嗎?」走了一段長時間後,艾薩辛問。他想說點話,這樣或許可以讓他專心關上耳朵,關上心底的恨意。或許吧。辛西爾回答。「如果龍在這裡,那個漁夫是怎麼找到的?這洞穴簡直就像迷宮一樣。造它的人到底有什麼目的?」

「為了讓人迷路。」她說。聲音從前頭傳來,帶著隱隱回音,驅散原有的穩定音質,顯得飄渺不定。「他也在這裡迷路了很久。身上帶的糧食都吃完了,還是走不出去,他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座迷宮裡了。」

過了好一會兒,艾薩辛才意會到,她口中的「他」,是指那個漁夫。「為什麼要建造一個迷宮?是不是因為這裡頭藏了什麼?建造的人又是誰?」

辛西爾沒再說話。她或許回應了什麼,但他沒聽見,因為他把耳朵關上了。關上耳朵,等於關上力量的流動;他聽不見她的力量。這裡頭究竟藏了什麼?迷宮的盡頭在哪裡?沒有盡頭,沒有。艾薩辛感覺他們在旋轉,在原地打轉,沒有盡頭,沒有。艾薩辛感覺他們在旋轉,在原地打轉,那是一個圓,找不到盡頭。就像他什麼也達成不了的人生。忽然一股熱氣,隨著在洞穴內繚繞迴轉的風,襲向他的臉龐。走在前頭的辛西爾停下腳步。「趴下。」她說。

身體比意識還要先展開動作,等艾薩辛回神,他已經丟棄手中的火炬,趴伏在地板上。地板上滿是陳舊的灰塵岩屑,但他的雙手手掌貼在地上時,卻驚覺溫度奇高。熱風伴隨著一股灰塵味,灌滿整個洞穴通道,艾薩辛一抬眼,發現黝暗的洞穴此時亮閃如白日,他的雙眼一時不能適應,猛眨了幾下,終於看清光亮來源;在通道的盡頭,湧來一波波翻滾的火焰浪潮,宛如某種有意識的生物,沿著地板、山壁、洞頂攀爬,火焰混著黑絲的橘紅色前端如指尖,一寸一寸搔刮著前進,且速度奇快,一下子就滾至眼前。他是趴著的,而辛西爾依然站著,面對那團惡意的火焰。

「辛西爾!」

火焰的風撩起她的衣,她的髮,灼熱得像要燃燒。你瞭解我的感受嗎?在火焰裡,哭泣求救的孩子。我瞭解。我是說真的,因為我們都跟你一樣。辛西爾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小筒水,灑向火焰海。我們都一樣,在焚身的灼熱中翻轉、受苦、哀鳴。誰比較苦?不,這是無法比較的。但你不懂,不懂,我們只能熄滅它,想辦法熄滅它。冰冷的意識從她的指尖流竄出,隨著水滴,張開如網狀凝霜,凍結住,冷凝住,擴散如病菌,滿溢了整個洞穴的火焰,結晶成內裡包裹著火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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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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