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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06 20:20:51瀏覽328|回應1|推薦2 | |
夜深沉。不管是日月,皆隱沒在宛如天篷般張牙舞爪交錯的枝枒之後。艾薩辛撥了些土到火堆裡,讓那只剩下一點點保暖用的餘火,在黑土與焦炭間,發著淡橘色的光。向來是他守第一輪,於是他靠著樹幹坐下,手放在短刀刀柄上,望著黑濛濛的叢林,葉子的輪廓變得模糊,樹幹的遠近感消失,宛如一張薄薄的黑色畫紙,貼在他的眼膜上。他的世界向來是黑色的,那短暫、一瞬的光,隨著她的死亡也消失了。黑暗的,啞然的,逃亡的世界。我是為了活下去,他辯解,我是為了活下去。但這世界有什麼值得你留戀?她走了,丟下你一個人面對;然後他來了,逼迫你去面對。總是這樣,來來去去,去了又來,來了又走。而他是空洞的,他們穿過、走過,開門、關門,他仍留在這裡,是空的,叮叮咚咚,餘下聲音,他的身體,只是聲音的媒介。她走了,他來了;他隱沒了,她浮現了。有人來了。 腳步聲接近。艾薩辛睜開眼睛,夜色中深眸犀利,他看見辛西爾已經坐起身,和他望著同一個方向。幾個人的身影穿過黑色迷霧,隱約浮現,他們搖擺著雙手雙腳,宛如還不習慣自己身體的木偶,遠處有火光閃動,曳出橘紅色的線條,不斷劃著一個又一個的弧形。切,已經醒了。辛西爾聽到一人小聲說。那也好,反正他們只兩個人。火把靠近,他們已不防備,大膽進逼。艾薩辛看清楚帶頭的是四個男人,身形矮小、穿著藍色長褂,但卻滿臉是鬍子;一般艾藍島國成年男性都是盡量把自己的臉刮乾淨的。他們手上拿著棍棒,或不甚銳利的刀劍,緩步走來,像是已經很習慣這種場面了。火光下,他們的眼又黑又深,宛如已被挖除的兩個黑洞,不像人,反倒像死後復活的僵屍;每個習慣殺戮的人都有這種眼睛,艾薩辛顫抖了下。他很快地跳起來,短刀擺在身前,他想叫辛西爾避到他身後去,但才張開口,又硬生生地將話語吞回,他感覺聲音重重地落入自己胃袋裡,噗通一聲,傳來隱隱疼痛。 「嘻,嘻,這小子還想反抗。」 「只有一把刀而已,算什麼。」 「把他拿下來就可以了。至於那個女人……」 「馬的,仔細一看,這女的長得還真邪門。那是什麼頭髮。」 「管她長什麼樣,還不都是女人。」 艾薩辛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從這些人來回望著他與辛西爾的視線,他也清楚他們的想法。殺那個男的,玩那個女的。艾薩辛不動,短刀一直擺在身前,看著其中兩個男人逐漸逼近西爾。別理她。別理她。她活該。辛西爾微微轉頭,瞥向艾薩辛。他看見那平靜的紫眼裡有問號,便故意略過不看,不理會她的暗示。所以,原來是這樣。辛西爾想,他總算是下定決心了,打算來個見死不救。她也不覺惱怒,因為那男人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難看,緊繃、憤怒、哀傷、擔憂,扭曲的臉孔滿布汗水,那不完全是恐懼,她知道,那是掙扎;一瞬間,她忽然有點同情他了。 「小子,你打不過的。」 「別掙扎了,在這兒,命不值錢。」 他聽得懂那諷刺的訕笑,艾薩辛依然不肯看辛西爾,專注面對那幾個男人。他們說著、笑著,嘴角抽動,但雙眼仍是一樣,死氣沉沉的,黑暗模糊,不似人類的靈魂;那是被生命折磨得麻木的痛楚。 「這個小子交給你們,那女的我們來解決。」其中一人說。 「為什麼好事都要給你?那男人手上可是有刀。」另一人抗議道。 「反正總會輪到你,你想怎樣?」 她在看他。艾薩辛強烈感覺到辛西爾的視線,是譴責嗎?不,似乎不是,冷汗淌下他的額際。她想說什麼?他終於抬眼。艾薩辛。她的嘴形說。不,不,不,我已經決定了,我本來就是要殺你的,我本來就是要……艾薩辛。她說。 「別叫我!你沒有約縛我!你沒有!」 艾薩辛突然爆出的話語讓四個男人嚇了一跳;他們亦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直覺地由他語氣中的震怒與痛苦,轉譯為是對自己的挑釁。他們臉色一變,舉起手中棍棒、刀劍。 「快點,把那個男的解決掉。」一個男人說。 「你就是要把麻煩的留給我。」 「別拖拖拉拉的,快點!」 手中有把生鏽長劍的男人走向艾薩辛;他沒有退,穩住下盤,握緊刀柄。另一個男人則大踏步接近辛西爾。 「你們,誰要當第一個?」辛西爾突然開口,用艾藍島國的語言說。他們都沒預料到她會說他們的語言,不禁愣住,連意欲攻擊艾薩辛的人都停下腳步。 「你這娘兒們是在說什麼?」 「我不喜歡暴力,我喜歡一個一個來。所以,你們誰要當第一個?」她徐緩地說,像在參加晚宴前,跟侍女說明該挑哪一件衣服。「誰有資格第一個得到我?」 「什麼第一個、第二個,我受夠了。」一個個子較高,肩膀壯碩的男人啐道,「什麼事都要等,等女人小孩先用,等老人先用,我為什麼要當最後一個?我受夠了!這裡沒有人當第二個。」 「但是一個東西,只有一個人可以得到。不是嗎?」她微笑,唇角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柔化她臉頰長年不變的線條,順著嘴角往上帶,到臉頰、到眼角,她的雙眼亮了起來,閃著勾魂攝魄的光彩。四個男人,或許是五個,全都看著她的臉,無法移開視線。「我只承認第一個。你們誰有資格當第一個?」 不,不行,別聽她的聲音,別看她的眼睛。艾薩辛即時低首。他不知道辛西爾對他們說了什麼,但她的聲音隱隱透著力量,藉由音波,傳送一個意念,一個指令;那是他慣常用的伎倆。他聽到血液在那四個男人的血管裡跳動,噗通、噗通,或許還包括自己的。他們神智昏聵,心跳加速,喉頭乾澀。第一個。擁有。我要。我要。我想要。別聽她的聲音,別看她的眼睛。 「我才不要等……」剛才那個高個子的壯碩男人說,踏步向前,欲抓住辛西爾,另一個男人卻猛力扯住他的肩膀。「等一下,誰說你可以先來的?你算老幾?」放開我,你這混蛋!你才混蛋,我是第一個。每次都是你先,我受夠了。誰說我先了,我才沒有,每次都是你們先搶,我都只有拿剩下的,你們搶剩的。是我的,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你給我滾開。我受夠了,我受夠了! 那四個男人吵了起來,吼得震天價響,樹叢裡的動物驚跳,在樹梢休息的鳥禽啪啪地飛翅離去。馬的,你給我小心點。你想怎樣?你想怎樣?我要殺了你!刀劍、棍棒揚起、落下,打在肉體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唰地,劍砍斷了棍子的前端,劃破外衣,鮮血迸散。唉呀,你砍我,你真的砍我。去死,全都去死,我受夠了!艾薩辛看見一隻斷掉的手掌飛起,殺豬般的慘叫不絕。四周黑暗的樹叢後又冒出星點火光,是後援到了。又有五、六個男人舉著火把、棍棒衝出來,叫嚷著、揮舞著,也不管在混戰的是誰,一逕開始亂砍暴打。一個男人舉著長棍跑向辛西爾,作勢就要往她的頭上落下。別理她。別理她。他告訴自己,但身體還是動了。艾薩辛矮著身子跑過去,衝撞男人的胸腹,把他撞倒在地,又順手奪下他手中的長棍,用前端用力戳了下他的肚子,男人發出疼痛的呼喊,身子彎起。他繼續揮舞棍子,隔開另一個想攻擊他的男人,大吼一聲:滾開!用音量將他逼回那四個男人原先開始的混戰。有人倒在地上,雙眼半睜,身體底下的草地一片黑色血泊;幾個人抱著流血的手臂、胸腹,坐在一旁呻吟;斷掌的男人捧著不斷流血的手腕,趴在地上亂抓亂找自己不知飛去哪裡的手掌。艾薩辛不經意回頭,看見辛西爾仍站在那兒;媚惑的笑容已經從她臉上褪去,但她望著他,眼裡有種諷刺的笑意,好似在問,怎麼了,你不是決心見死不救了嗎?他轉臉不看。不,不,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下定決心了。他汗如雨下。 突然,奇異的聲響從他背後傳出,艾薩辛回頭,發現是辛西爾在吹那只號角。號角的聲音剛開始時有點尖銳,如海鳥俯衝時的鳴叫,接著卻化為渾厚、雄偉的音色,綿長如縷,震盪著他的胸臆,傳向遠方,警醒沉睡的森林。一聲歇止,辛西爾吸了一口氣,又吹一聲;直到吹了第三聲,混戰中的男人才停下來。他們像是從夢中醒覺,意識一半仍沉浸在幻覺裡,另一半已接觸現實的冰冷,惺忪的眼緩慢、遲鈍地轉動,辨識風景;闇夜、樹林、刀劍、人、血。他們納悶著,為何自己會在這裡,為何自己會和同伴對抗。六個心跳趨緩,四個心跳急速上升,兩個心跳停止,一個心跳即將停止。辛西爾數著,一,二,三,四,遠處傳來腳步聲,訓練有素地,踏著草地、小徑,奔躍過矮樹叢。五,六,七,八,暗處,搖曳的燈火一會兒隱匿,一會兒浮出。九,十,十一,十二,終於清醒的男人開始騷動。我的手,我的手。你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我快……救我……獵人來了!數個黑影子從樹林與黑暗交融的縫隙間跳出來,幾乎是沒有一點聲響,也沒有寬容餘地,舉刀砍向那幾個張皇失措的男人;驚恐的叫喊瞬即終止。艾薩辛回過神,地上已堆著數具屍體,奄奄一息的人也得到了解脫。十三個停止的心跳。 艾薩辛瞪著那幾個黑衣人,他們不像一般艾藍島國人民,穿著藍色長褂,五人均著黑色衣物,上衣下襬短,打綁腿,一副便利行動的裝束,用黑色頭巾遮住頭臉,但從眼睛,艾薩辛仍可辨識出這五人中,有三人是男性,兩人是女性。他們的武器是長長的彎刀,或是銳利的直短劍。任務結束後,五人俐落地將十三具屍體面朝上擺好,用意似乎是為了辨識身份;沒有人理會站在一旁的另兩個人。 又有另一批人接近,他們走得慢,幾乎像是散步一般,悠閒地接近已然平息的戰場。那一行人總共也約有五、六人,艾薩辛迅速掃瞄一眼,其中兩人一樣是黑衣部隊的,另外四個人,兩男兩女,都穿著尋常的藍衣長褂,其中為首的,是一個棕白髮攏起的中年女子。她一靠近,黑衣部隊中的一人就走過去,低聲對她說了些什麼,中年女子點頭,接著將目光投向他們,她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不知怎地,艾薩辛卻覺得這笑容有些公式化,跟這個場合格格不入。 「很抱歉讓你們受到驚嚇,不過事情已經結束了,其餘埋伏的人也被我們一併解決。你們已經安全了。」中年女子一開口,竟是口音濃重的曼德語;艾薩辛嚇了一跳,他倒是第一次在這裡遇到會說曼德語的人。中年女子繼續說,「我被稱為瑪得諾,是這附近佛瑞斯部族的族長,請兩位跟我過來。我們的營地就在不遠處。」 艾薩辛狐疑地掃了辛西爾一眼,她也在看他,這回視線中似乎寫著「稍安勿躁」,然後她轉過身,跟著自稱瑪得諾的中年女子離開。他看著辛西爾背影飄然,銀髮掛在她一身黑衣上,宛如貼著黑幕的一盞燈光,闇夜中偶然劃過的流星;是他唯一的指引。艾薩辛別無選擇,只有跟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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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