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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4/22 20:42:26瀏覽341|回應0|推薦1 | |
「紅色的……」辛西爾面朝南方,喃喃說著。她似乎又說了些什麼,但聲音極小,風聲呼嘯,蓋過她無意識的自言自語。風由她背後吹來,她站在船尾,銀白長髮與黑衣衫裙在空中浮動、拍打,宛如一隻鳥兒,張著黑白兩色的雙翼,在逆風暴雨中急馳飛行。辛西爾像這樣朝著南方站立已經一段時間了,依照愛薩辛的觀察,她從早上開始就不太對勁;一早艾薩辛值完夜班,到下頭敲船艙的門要辛西爾起床,她卻遲遲未應答,弄得他後來耐心全失,幾乎要闖進去了,公主殿下才悠悠然開門。她看起來跟以前一樣,自從出海,船上只剩他們兩人後,她就任由長髮批散,不過始終穿著那一身黑棉布衫裙。在海上梳洗換衣不易,不出幾天艾薩辛已經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冒出酸臭汗味,長時間未清洗的頭髮也滿是動物毛皮的腥臭;不過辛西爾身上似乎沒什麼味道,她的皮膚跟以前一樣白晰無暇,銀髮順長柔軟,艾薩辛總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偷偷躲在哪兒用儲存的清水洗澡。 她今天看來跟以前一樣,乾淨清爽,不染塵世,但又有點不一樣。艾薩辛後來注意到了,辛西爾一雙深沉的紫目是落在遙遠的某處,或許是某個人的身上。她的眼睛與身體處於不同的空間,在那連接視覺與思緒的奧秘中間,有著層層如深海的溝渠,力量在那兒潛伏、運作、翻轉、釋放、沉眠。他有時會思索這力量是從哪裡來的。在他身上,那藉由聲音釋放出的意念,是透過什麼而啟動;在辛西爾身上,那幾乎是由每一個毛孔、每一根頭髮流出的龐大力量,又是來自何處。他總感覺,在體內的力量與外部的物體之間,有著不可見的深凹隙壑,或是一堵高入青雲的堅實壁壘,從內到外,從外到內,一瞬間穿越千里。真理藏在那悠遠的深處,隔離在無法觸及的大牆之後,他知道那兒有東西存在,卻看不見。他無法穿越的,辛西爾可以穿越。就像她的眼睛可以不在這裡,就像她可以不依照航海圖,指示出正確的方向。他們已經接近艾藍島國了。 微風徐徐吹拂,撐開船帆,行進速度並不快,但他已經看到前方遙遠的灰藍海面,浮現黑綠色、參差不齊的線條。平緩的浪輕推船身,視線起伏,那條黑線一下為大海吞沒,一下湧現。他希望時間停留在某一刻,眼前只有永無止盡的海洋,不管要往哪裡去,即使沒有目的地。人生,像大海……艾薩辛想起在碼頭旁聽漁人隨口唱的歌謠,他始終沒能聽完,但頓然瞭解了,那起伏、翻湧,是無可避免的命運,也是不得不嘗的苦澀。他希望這旅程永遠也不要結束,即使身邊還有這個女人;但每一段路都有終點,或至少是中繼站。艾藍第一大島潘尼蘇拉的影子已越來越近,越來越具體;原先還只像是輕飄飄的虛幻晨霧,轉眼即蒸發,但當太陽西下時,山巒頂端青綠色樹叢,港口邊黑石砌成的防波堤,在近海處漂流的一根根船桅,甚至是臨海房舍舖石的屋頂,都已歷歷在目。就要到了,艾薩辛低首,不覺一陣反胃。又來了。不,不,回頭吧;但你已無法回頭。他幾乎沒辦法再看那陌生的港口一眼,暗藍的海沖刷油膩的灰色岩石,留下一串骯髒泡沫。不,不,不。 他感覺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放在他肩上,一股清新感由那兒流入,洗去他胃裡的糾結沉重。艾薩辛奇異地轉頭,發現是辛西爾;幾乎是他一回身,她的手就離開了。她的眼睛留在原來的位置。「快到了。」辛西爾說。 「你要直接這樣衝進去嗎?在艾藍島的港口,只要是外國人入境,都必須出示身份證明。你搞不好不用出示什麼證明,因為很明顯嘛。」一有了力氣,他就想回擊;這種感覺實在是太悶了,為什麼辛西爾總是不受影響? 「所以我們不在大港登陸。」辛西爾平靜地說,看不出是否聽出了艾薩辛逞強的嘲諷。 「那要在哪登陸?」 「往東邊走。島嶼的東岸是比較崎嶇的岩岸,那裡港口不多,村落更少,我們可以悄悄登陸,不會有人發現。」 「你怎麼知道?」 她瞟了他一眼。「我看到了。」 是呀,總是這樣,她的眼睛可以跑在前頭。艾薩辛咕噥著,手自動地打了轉舵。船首轉向,劃過海面,濺起白浪水花。夕陽被拋在後頭,淡金紅色的光覆著湛藍雲層的底部,如一層輕柔蘸上的淡彩,虛幻而飄逸。那光在他背離的方向沉落。你是拋棄了什麼?拋棄了什麼?他的手握緊船舵,有什麼東西崩壞了,他聽見那鏗鏘落地的聲音,但在紛擾破裂之中,又有一個新的聲音出現,令他驚愕,卻又如此清晰、確定。我早該這麼做的,他想,用盡全身力氣,抑制著雙手的顫抖,早該這麼做。 入了夜,他們才找到一處人煙稀少的海岸。辛西爾在船頭點起油燈,掛在船艙頂簷下,隨著波浪輕擊船身,一下一下晃蕩著,透過搖擺不定的燈火,他們看見崎嶇的岩岸高低起伏地踞伏於黝黯的海面,不規則岩塊彷如一根根人造石柱,是毀棄建築物的殘餘。艾薩辛小心翼翼地調整船舵,避開冒出或未冒出海面的石塊,夜色下,濕漉漉的石面閃著詭異、黏滑的光亮,被海水侵蝕的一個個凹孔中匿伏著海蟲,船一經過,打出的浪花濺到石塊上,似乎就發出海蟲移動的窸窣聲響,引得他感覺背脊布上一片雞皮疙瘩。油燈晃動著,黑夜中的海岸一明一滅,陰鬱的光劃過一叢堆聚如石階的岩層,深如墨水的海面,浪花在石塊上留下的殘餘泡沫,岸邊半埋在礫石屑中的一艘小木船,遠處如樹叢的墨綠黯影,一條石粒與貝殼舖成的路徑。那裡應該可以吧?他想。夜的海岸靜謐無聲,唯有船舷滑過水面時的微弱靜語,在空盪無人的岸邊迴響。喀啦,聽到船的底部卡住岩石的聲音,整艘小船震動了下,艾薩辛趕緊轉個方向,滑向最靠近岸邊,但水較深的地方;剛剛他就已物色好一塊大岩石,船收了帆,藏在岩石後,從岸上就看不見了。他要辛西爾下錨,將船停好。 辛西爾攀上岩石,風帶來陸地的氣息,滿溢著海水的氣味,清新的草葉芬芳,遠處,裊裊煙霧是燃燒樹枝的炊火,人的氣息,獸的氣息,都極為淡遠,她的手指在粗糙石面上蠕動;陽光、海水、雨,蟲子爬過留下的黏液,一尾銀色的魚靈巧擺著尾巴,游向深海。靴子踩在石粒地上,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響,即使靴底厚實,她仍感覺得到小石粒子扎人的觸感。沙啦沙啦,嘩啦嘩啦,兩個黑色的人影一前一後地跨越過石地,沿著一條似乎是由人腳走出的小徑行走,盡頭卻是直接面對如城牆的高大巨岩,樹幹粗硬,葉面厚實的低矮防風林舖陳於底部,如一條毛茸茸的鑲邊,沿著山腳下滾動流淌。 「要往哪裡去?」艾薩辛懶懶地問。 辛西爾指向東方。「那裡有可以遮風避雨的樹叢。」 他們沿著巨岩底部走,不過一會兒,眼前即出現一個轉角處;那似乎是山岩的凹陷處,從那兒轉進去,裡頭叢生較高大的樹木,舖排於一條類似廊道的空間,地面也不再是粗糙的礫石,而是較細緻的泥土,但顏色偏黑,質地較硬。這裡的樹木雖較高大,但樹幹與樹葉也與方才的低矮防風林類似,粗硬、結實、厚重,密密糾結如窒息的織網。艾薩辛抬頭,在樹影雜密的空隙中搜尋稀疏星光與月升角度,已經是賽肯月了。他找了棵高大堅實的樹幹,將備用的物資袋子丟在樹根間,轉頭看辛西爾。「要生火嗎?」 「可以。」她簡短地說,紫眼閃爍。她又在看什麼了? 艾薩辛強壓下心頭的不悅與好奇,四處去尋找斷裂樹枝和樹葉,找了一處樹幹比較不密集的空地,開始生火。他熟練地使用燧石,將打出的火花丟入柔軟的葉片和嫩枝間,一邊吹火,一邊抬眼四處搜尋,發現辛西爾不見了。等他將火升起,把較粗大的樹枝丟入火焰中時,公主殿下如夜色沉靜的身影才又出現,她手上握著一塊鵝卵石。她走到火堆旁,撢撢裙子,蹲下,火光照亮她白晰如雪的臉,雙目的凹陷處落著陰影,深如無底孔穴,迴繞著迷眩的暗色波濤;不知為什麼,艾薩辛移不開視線。辛西爾總是這副表情,或該說沒什麼表情,他也早已習慣她這副冷漠樣貌,但今晚卻有點不同,那薄薄的臉皮底下,那深邃的眼瞳內,似乎蘊藏著什麼力量,沉如大海,堅如大地,永恆如宇宙。 「請給我清水,艾薩辛。」辛西爾說,沒有費事抬眼看他。艾薩辛不由自主地行動,從袋子裡掏出剩餘的一罐清水,遞給辛西爾。她打開橡木塞,倒出一點水在地上,接著在她手中的石頭上,然後是自己的手上,沾濕的手點了自己的額頭,另一手握住石頭。 我是水,我是風,我是大地,我是火。這裡的一切,都浸染著海的味道。深深的力量,只是沉靜地躺著,不是等待,不是觀看,不是結束,只是存在,一呼一息,都與生根於它的生靈一起,隨著他們的死去,它死去,隨著他們的新生,它也新生。我明白了,我明白。可以給我方向嗎?日與夜,生與死,過去與現在,都是存在。它存在於你,你存在於它。我明白。去吧。閉上眼睛。 她再度聞到,從海的方向飄來,充滿鹹味的風。月亮朝海的方向沉落,碩大如盤,懸掛在如被時間凝凍的黑色海面上。過去亦是現在;瞬間即是永恆。火焰纏繞在燒得焦黑的樹幹上,發出嗶剝斷裂的微小聲音,她看見艾薩辛一臉詭異地望著她,嘴角扭曲,瞪大的眼驚駭。或許這是第一次,他能看得如此清晰。他的視野一向是如此狹隘,他知道,但方才那股從地底湧現的力量,像是洶湧的黑色洪水,一寸一寸升高、堆積,淹沒他和辛西爾。但他不懼怕,那力量寧靜而安詳,跟辛西爾或班奈瓦蘭的力量不同,那是被動的、溫馴的、滿足的。這麼清楚又明確,他幾乎可以感覺手指間拂過什麼,宛如水流從他掌中飄過,幾乎可以握住了,但他仍什麼也抓不到。他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既驚異,又失落。 「這就是……」 「初次來到陌生的地方,總是要拜個碼頭。」辛西爾說,喝了一口水。「你要嗎?」 艾薩辛搖頭,心緒仍沉浸在那獲得後又在瞬間消散的失落感中,心中的缺口似乎越來越大。這就是對力量的渴望,辛西爾想。沒有問題的,訊息已經釋放出去,她不知道那些人會有什麼反應,但她必須賭一把。辛西爾再度望向海面,那可能是她家鄉的地方,如今飄著一層深紫煙氣,如護持又推拒的布幕,布雷諾堡被隔離在即遙遠的夢境深處。她所感受到的力量已極微弱,像一條小小的、銀色的魚,遊蕩在廣袤無邊的大海中。她既感受不到,班奈應該也是如此。你會追來嗎?班奈。米尼斯特不會讓兩個繼承人同時離開布雷諾堡的,但這就要看那個用盡手段爬上目前這個位置的首相,如何說服班奈。他看不到,就不安心,因為沒有感官的輔助,所以如果不是看到東西就握在自己手中,他是不會相信的。你相信嗎?班奈。我能相信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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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