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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諾堡 第六章(6)
2007/03/25 21:15:57瀏覽272|回應0|推薦1

「莫非你是……」男人伸出手,握住艾薩辛的手臂。碰觸,攻擊,惡意,約縛;一股冰寒竄過他的掌心,他鬆開手。原來如此,男人想,來這裡之前,班奈瓦蘭先生就向我警告過可能的狀況,原來是這樣。什麼都不能說。「所以你一直沒有跟我們聯繫。」

「我不能說。」艾薩辛顫抖的手伸向另一個酒杯,拿起來猛灌入喉中。沖下去,沖下去,把那味道、記憶都沖走。

「那我要怎麼做?」

「問我問題,問得越細越好。」

男人瞥了他一眼,接著招來怒氣沖沖的酒保,多點了四杯酒。「你原本在法默的宅邸讓她逃掉後,去了什麼地方?」

「一個鄰近法克特利的城鎮。」

「然後呢?」

「她在那裡約縛了我,我不得不跟著她,還有那個賣牛奶的女孩,一起到了法克特利。」

「我知道你們去了肇斯區,但之後你們為什麼要去法夫領地?」

「因為煉金術師,那女孩的表哥是個煉金術師。」

「她去找煉金術師做什麼?」

「找龍。」

「去哪裡找龍?」

「離開布雷諾堡,在海上,遙遠的東方,她說……她說……」艾薩辛猛地吞了一口酒。「在艾藍島國的邊緣。」

艾藍島國。男人的手指又開始敲著桌面,篤篤,篤篤。「這倒是個新鮮的情報。」

「你們知道她要去哪裡了。她要離開布雷諾堡,我不知道她是說真的還是假的,什麼要去找龍,我一點也不相信,上次西佛來達森的間諜也說……你們還不快去阻止她,殺了她……」攻擊,惡意。艾薩辛又感到一陣反胃,張口就要吐,但男人突然又抓住他的手臂。「冷靜點,別想太多。你說什麼西佛來達森的間諜,告訴我詳細情況。」

這轉念解救了艾薩辛,他嚥下嘔心感,開始向男人詳述那天晚上的事情。男人不斷問問題,他一一回答,試圖以破碎的片段組成完整的圖像。不只是有關西佛來達森間諜的事情,這一路上所有大小事他全都說了,就著男人的問題盡量回答。「……然後,我們終於來到這裡。哈伯港是輸入艾藍島國原料和農產品最大的港口,因為這裡離他們的第一大島潘那索拉最近。她想離開這裡,你們得阻止她……」

男人停止問問題,慢條斯理地喝著酒,深沉的眉目轉動。「這一次的繼承人爭奪戰,確實拖太久了。」

「所以,還不趕快趁這時候解決這件事情?」艾薩辛著急地說。我要離開這裡。快點離開這裡。那女人雖然有所警戒,但如果有這麼多人……

「事實上,班奈瓦蘭先生目前就在法克特利。」男人忽然說。

艾薩辛不禁睜大眼。「什麼?」

「幾天前,法克特利的一處工廠發生大火,你不知道嗎?」

他啞然搖頭。大火,班奈瓦蘭,他在這裡,在這麼近的地方,他會不知道他們落腳於此嗎?知道才會派人來與他接頭,但是為什麼又……

「那天晚上有地震。這你應該知道吧。」

艾薩辛點頭。地震。那天晚上,他們在樹林裡走了一晚,他的眼睛還腫得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縫隙。他們走著,走著,像是永遠也走不完,像是那炎熱的火犬永遠在背後追索。地震發生時,他以為火犬真的跟來了;樹動獸鳴,大地顛覆,米爾克不停地尖叫,尖叫,他趴在地上,臉頰底下的泥土顫動有如蠢蠢欲動的生物。他記得,辛西爾跪在地上,一手手心按著地面;地震終於結束時,她說,來了。什麼來了?

「工廠的大火,一方面是因為地震的關係,另一方面是因為有人入侵。」

誰入侵?幸好只是地震,不是火犬,牠沒有追來,再也不會追來了。他們繼續走,一直走,米爾克不時在啜泣;他不知道她究竟在哭什麼,只想叫她不要再吵了。但辛西爾的手一直攙扶著他的手臂,傳輸入鎮靜意志。別說話,只要走,不停地走,一直走。要走去哪裡?

「那些人自稱『月社』,是一群在城市工廠內工作勞工所組成的地下組織,據說遍及沿海各大城市,皆有他們的成員。據說地震發生時,有幾個『月社』的人入侵工廠,試圖破壞機器,但是剛好遇上地震,他們帶的油燈碎裂,延燒整座工廠,還包括住在工廠後頭宿舍裡的人。」

走到這裡來了,然後還要繼續走下去。不,不,不能再走下去。但你必須走呀,繼續走。不行,不行,我看不見路,讓我休息,讓我……

「宿舍裡的人都死光了,因為工廠老闆將門反鎖;聽說大概有好幾百人吧,有男人、女人還有小孩。」男人說,喝下最後一口酒。「這件事引起法克特利商人的震怒,所以班奈瓦蘭先生才趕來這裡瞭解狀況。」

「那他可以……」

「班奈瓦蘭先生說不用。」男人說:「班奈瓦蘭先生說,不管她要去哪裡,要做什麼,都隨她去。」

艾薩辛猛地轉過身,結結巴巴地開口:「可是,難道他不想……早一點……我是說快點結束這……那個女人的事情……」

「辛西爾小姐已經逃了一個月,」男人不理會艾薩辛驚愕的質問,自顧自地說:「班奈瓦蘭先生說,這段期間,他將布雷諾堡治理得很好。」

很好?無能抓到逃離的繼承人,發生燒死幾百人的大火,還有什麼事情很好?似是看出艾薩辛不以為然的表情,男人責難地看他一眼。「所以班奈瓦蘭先生才要去法克特利解決問題。

「他要讓所有布雷諾堡的人知道,他才是真正合適的統治者,和那個逃跑的懦弱傢伙不同。」

他看著男人的唇一開一閤,沾著酒液的濕潤閃著瑩亮的光;他在說什麼?他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聽不懂?為什麼不懂?那個只知道強奪豪取的傢伙是不會懂的,不會懂,沒有人懂。艾薩辛感覺腦袋一陣昏眩,回過神時,他已站起身,上半身傾向男人,兩手抓住他的衣領。「我—不—去—你—懂—嗎?」叫他過來,叫他自己過來解決事情,你叫他過來。他幾乎是和男人鼻尖對鼻尖,噴著口水喊道,叫他過來,叫他自己解決,我再也不要幫他收拾爛攤子了,叫他用自己的手殺了那個女人。你懂嗎?你懂嗎?你們為什麼都不懂我在說什麼?我的聲音……

艾薩辛感覺眼前影像在晃動,男人的臉模糊、閃動,兩個眼睛宛如一窪黑洞般深邃、冰冷。我不去,你懂嗎?我再也不要走下去了。為什麼晃得這麼厲害?他看不到男人的臉,光影、流水、椅腳、沾在靴底的肉末、混著嘔吐穢物的灰塵。嘿,嘿,客人,要打架請到外面去好嗎?晃動。黑暗襲來。一圈蒼白的光暈掛在空中,他以為是月,凝望著一段時間後,才發現那是微弱的煤氣燈焰,海風輕吹,打著破裂的玻璃燈罩,薄脆如長年遭海鹽侵蝕的岩層。好想吐。艾薩辛一側首,酸臭的酒液混著胃液,從他嘴裡、鼻孔裡流出來;然後他才發現,自己倒在酒館外的地面上。

起來,老兄,起來。男人抓著他的領子,將他拉坐起來,艾薩辛聞到吐出來的酒液沾在胸前襯衫上。起來。你還好吧。他想開口,卻覺得左側下巴一陣疼痛,舔舔唇,嚐到清淡的血味。牙齒沒掉吧?沒事,沒事,他含糊不清地說,扶著男人的手搖搖晃晃站起身。男人牽著他的前臂,像帶領一隻迷途小狗,穿過外頭吵鬧人群,踏入房舍與房舍間狹窄黝暗的通道,那裡頭散發一股淤積死水的氣味。

「你還好吧?」男人問。

艾薩辛搖頭,又點頭。差勁透了,他喃喃說,抬手抹去附在口鼻上的髒污。他覺得雙腿無力,背靠著薄薄牆板支撐身體,聽到後頭房舍內傳來輕柔說話聲。他們在說什麼?是誰在說話?或許是忙碌的酒館女侍趁工作空檔在哄孩子入睡,或許是妓女收了錢後對恩客的軟語嬌喃,或許是情人的互訴綿綿愛意;但他們都不知道,不知道隔著一個牆板的他在尖叫,無聲的喊嚷著,那只振破自己的耳膜,其餘人聽不見,或是充耳不聞。沒有人瞭解其餘人的痛苦。你還好吧?男人又問一次。

「你醉了,我不怪你。你回去休息吧,觀察她的動向,我會找機會跟你聯繫。

「這是班奈瓦蘭先生的決定。」

誰的決定?我能做什麼決定?男人再三確認他神智夠清醒,可以自己走回投宿的旅店後,就先行離開。過了一段時間,艾薩辛才踉蹌走出暗巷,離開這個過於縱情的夜世界。走過冷清的碼頭區,他深吸一口氣,滿胸膛皆是沁涼的夜風與腐敗魚類的味道。堆放貨物的倉庫旁閃著火光,幾個人影投射在牆上,舞動手腳、身軀碎裂,時不時爆出一陣大叫或尖笑。應該是一些在倉庫守夜的碼頭工人群集在一起玩一種具賭博性質的棋戲;他開始想,是不是該加入他們,然後順道在倉庫的角落窩一晚。但不行,他得回去「觀察她的動向」。這是誰的決定?他從來沒能為自己決定過。不要說話,不要,她說。說話,為我說話,他說。誰為我說話?艾薩辛轉離專注賭局的碼頭工人們,從這裡截斷,把他逼到死角;這裡還有活路,還有。他不想回去。一邊走著,微涼的風如月色灑下的銀雨灌注在他臉上,腳步沉浮,胸腔深處凝重地一下一下敲擊著肋骨,他感覺臉頰濕濕的,熱熱的,點綴著少數孤伶伶煤氣燈的街道模糊如渾沌夜洋。他不想回去。艾薩辛直覺,再繼續走下去,他在內心長久以來建構的一切會逐漸崩潰;他以看到一角的缺落了,只是一點點裂隙、破損,但那缺口卻是開啟洶湧洪水的關鍵。會毀壞的。我不想回去。

( 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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