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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諾堡 第六章(5)
2007/03/18 20:54:29瀏覽279|回應0|推薦1

艾薩辛踏著搖晃的腳步,走在哈伯港邊屋舍密雜的小巷弄內;石舖的地板燻黑黏膩,縫隙間卡著經年累月的灰塵與穢物,其上永遠附著一層薄薄水漬,在煤氣燈昏黯的照耀下發出暈眩微光。在他半閉半睜的眼裡,小路成了一條晦暗隱然的小河,蜿蜒輾轉,望不到盡頭。一邊走著,感覺到胃裡剛剛吞下的酒意晃動著,一如港灣外起伏的海浪,捲起白色的泡沫;他不時撞上與他一樣的醉漢,肩膀互擦、手肘交擊,他們多半是外地來的漁夫,暫時在哈伯停泊休憩,僅只一個或兩個晚上,而只有這個時候,他們才能脫離艱苦寂寞的海上生涯,縱情狂歡;油膩的棉布衣散發海水跟魚鱗的氣味,指甲縫裡是剝魚皮時留下的血塊和脂肪,亂糟糟的髮絲與鬍鬚間藏著海鹽晶粒,三五成群,醉醉歪歪,有的嘴裡哼著家鄉小調,有的大吵大嚷,吹噓海上的、女人的經歷,時常可看見兩群互不相識的漁夫,不知因何緣由,圍堵在巷弄角落裡爭吵。上船,下船,停港,離港,永遠在蒼茫大海間起伏,腳踩不到實地,海水從指縫間流逝,人生哪,像大海……一個半醉的漁夫用粗嘎的嗓音唱道,艾薩辛不覺想聽個究竟,但他的歌聲被一群酒客的尖嚷爭吵和路邊小販的叫賣掩蓋,如一抹淡然氣味溜走。他甩甩頭,肩擠推開幾個擋路的人,繼續向前走,曲折的人生道路。

他是怎麼會落到這種境地?我們要離開布雷諾堡。去哪裡?他問。不,不,他不想去,一點都不想去,他不想再繼續走下去,殺了她,殺了那個女人,一切就可以結束了,但是他不能下手,他被約縛了,可惡的,該死的布雷諾堡家族。艾薩辛低聲咒罵,同時感覺麥酒混著胃酸湧上喉頭,他趕緊衝到路邊,一手扶牆,低頭嘩啦嘩啦地將酒全都吐到已溢滿各種穢物的小水溝內,他挖掘喉嚨深處,吐盡內裡的一切,好似這樣就可以淨化一身的污穢、不祥,但他無法更換自己的血液,那自一出生即需背負的命運。艾薩辛吐得頭暈目眩,不得不蹲下來;嘔吐物的酸味、排泄物的臭氣、腐敗食物的腐爛、魚蟹類的腥臭,一齊衝著他的顏面襲來;海港與人的味道,無處不在。吐完之後清醒了點,他憶起等一下還有約,便抹去嘴邊酸液,搖搖晃晃起身,繼續穿越擁擠、嘈雜的人群。

緊鄰港灣邊的區域,夜裡是個人聲鼎沸的熱鬧夜市,白日卻是個渺無人跡的死城,艾薩辛經過無數酒店、旅社,全是用粗陋的木板搭建而成,木牆縫隙大到可以看到屋內風景,屋頂木板破爛、坑疤,常見不同顏色和材質連接在一起,四角壓著形狀不均的石塊或磚塊,他知道那是因為每年夏季颶風從海上來時,總會吹垮幾棟房子、掀掉遮頂木板,那些五顏六色的木板和壓制的石塊磚塊是為了補修漏洞;真奇怪,艾薩辛想,他們似乎從沒想過要好好用木板和釘子重補過,大略是想到明年颶風再來時又要重補一遍,所以就這樣擱著了。修屋頂是要花錢的,他邊走邊想,好一點、厚一點的木板,結實的鐵釘,要多少錢?用茅草就好了,她說,然後要他去收集茅草,舖在門前曬乾。用茅草可以便宜點,但這裡有颶風;不過話說回來,用這麼破爛的木板,大風一吹還不是一樣?他想得入神,沒注意腳下拌到一個站在煤氣燈下的男人;男人抓著褲襠回頭對他骴牙咧嘴一番,艾薩辛慌忙道歉,趕忙逃離。煤氣燈青黃的火光照得男人的臉無血色的白,兩眼深沉如黑洞,憤怒的大嘴轉著血紅舌頭和黃色利齒;火犬,朝辛西爾撲過去。不,不,不能再想;他抖著手,背對燈光,趄趔前行。一張張幽靈似的白臉飄過來,飄過去,眼裡佈滿血絲,以及縱欲過後仍不滿足的絕望;裝設煤氣燈後,夜遊的人變多了,人們徹夜進出酒館和妓院,卻看不見自己浮腫、沉淪、無助的臉孔,也被煤氣燈光誠實地照耀反射。每一張臉,蒼白、危脆,好似有什麼東西在暴凸的眼後鼓漲著,即將衝出。是他看錯了嗎?他醉了嗎?艾薩辛幾乎想閉上眼睛不看。我要離開這裡,快點離開這裡;我還有約,等一下,今晚,就可以把事情結束。我要離開這裡。

煤氣燈的光影黯沉浮動,沿著狹窄街角,點點指引晦暗的道路,艾薩辛垂眼看著自己的靴尖,陳舊、破損的部分泛著毛燥皮邊,鞋緣結著一層硬泥巴,一步、一步、一步,別人踉蹌的腳步偶然從眼角閃現,他置若罔聞,只有自己,在這道路上,唯有自己的步伐和腳印留下。艾薩辛在一間酒店前停下;與其說是酒店,不如說只是個臨時搭蓋充作營業用的小酒館吧,兩層樓的簡陋木造建築,牆板、屋頂是用不同顏色和形狀的木板,用拙劣的技術歪歪扭扭建造起來,像一只被修補過太多次的舊鐵鍋,即將面臨廢棄回收的命運。他抬頭,破爛的半掩門板上掛著一個橢圓形招牌,上頭以粗糙手法刻著難看的花體字,「蛇花」;就是這裡了吧,他朦朧想著,推開門,走進酒店。

雖然這裡又小又窄,充滿食物跟酒的臭味,但還是擠滿了人;大多是臨時靠岸的漁夫和搬貨的碼頭工人。他們穿厚實毛衣,黑藍色帆布褲,打綁腿,膚色是幾無差別的棕黑,紅髮、黃髮、黑髮、棕髮、藍眼、黑眼、綠眼、灰眼,不同的面貌,同樣的神情,縱情短暫的歡愉,在如大海的人生……艾薩心圖覺一股壓力由他左側腰際傳來,他直覺地一閃,冷冷的戰慄浮在脖筋上,他頓時清醒過來。誰?艾薩辛定睛一瞧,原來是個紅髮女侍,圓圓臉上堆滿不懷好意的笑容,她右肩上扛了個小酒桶,空出的左手幾度想摸上艾薩辛的腰身。「小哥,進來坐呀。」見艾薩辛試圖閃躲她的碰觸,笑容不減,又纏上來,「還是,你是第一次來?」

「我找人。」他冷冷地說,拍開女侍豐潤的手掌。

「找誰?我可以幫你找喔。」

「不用,我已經找到了。」他靈巧退後一步,卻撞到背後一個漁夫;那男人大約是醉了,輕輕被碰一下就整個人「碰」地一聲坐倒在滿是酒液跟食物殘渣的地板上。「唉唷!」他大叫一聲。紅髮女侍隨即大笑,接著過去扶那男人,「唉唉,你怎麼醉成這樣子呢……」艾薩辛趁此時脫身,溜向吧台前,在靠後門的角落裡,一個瘦高男人背對著所有人坐在那兒。沉默的黯影籠罩著他全身,彷彿可以歪曲周圍的光線。艾薩辛拖了張空椅至男人身邊,一屁股坐下後,先叫了一臉因過於忙碌而憤怒不已的酒保。「兩杯麥酒。」身邊的男人毫不理會他,舉起酒杯,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將酒喝光。

酒來後,艾薩辛先喝了兩口,想讓冰涼的泡沫洗去喉間的乾澀,但不知怎麼搞的,方才被那個紅髮女侍嚇得清醒過來的戰慄,現在卻無法用酒精去除。他偷瞄身邊的男人一眼,禿額高聳,眉目卻很深,鼻尖低垂,下巴很短;他看似一個沉鬱地喝著酒的不得志中年男人,但每每和這傢伙見面,總是令艾薩辛全身神經緊張,更何況是關鍵性的今晚。咕嚕咕嚕,艾薩辛一口氣喝光一杯酒,喘了一口氣,身邊的男人一手拖腮,另一手食指在木桌上輕輕敲著,篤篤,篤篤。艾薩辛看著他的手指,修長、指甲剪得整齊,虎口有厚繭;那不是一雙漁夫或工人的手,反倒跟自己的很像,殺手的手,篤篤,篤篤。

「你有什麼話要說。」男人未看他一眼,說道。

「我……」辛西爾,法克特利,賣牛奶的女孩,間諜,煉金術師,女巫,龍,離開布雷諾堡,他想說,他全部都想說出來,但瞬間,反胃的噁心感再度衝上心口,他一低頭,嘩啦嘩啦就把方才喝下去的那杯酒給吐了出來。熱烘烘的腦袋,混著胃液酸腐的酒臭,不能說,什麼都不能說,該死的布雷諾堡家族。他嘔到沒有東西可以吐了,乾咳幾聲,用袖口擦去嘴角污穢,整個人趴倒在木桌上。

身邊的男人頭一次轉頭看他,挑起一字眉,灰藍的眼透出疑惑又警戒的神情。「你是怎麼搞的,喝得這麼醉。」

「不,我是……」艾薩辛抬起臉,臉頰顫抖、唇色蒼白,宛似無助、痛苦、絕望的病人,男人不禁想。「我不能說,沒辦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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