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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諾堡 第六章(3)
2007/03/04 20:53:36瀏覽338|回應0|推薦2

啊,啊,女巫突然睜開沉重小眼,「真遠,真遠哪,只有海,遙遠的海,灰藍色的,深灰的雨雲帶來風暴,看不見,我看不到後面有什麼。」獸骨燃燒,燻黑的表面擴大,煙霧更深濃,女巫的眼睛越來越大,她沉黑的瞳孔似乎也在凝視中不斷放大、放大,擴散至整個眼眶,宛如獸的眼睛。看不到,看不到哪,她喃喃說著,搖頭。

「你已經找到方向了,不是嗎?」辛西爾的聲音猶如從遠方傳來,細微但清晰。「繼續看。」女巫搖頭,太濃了,看不到,看不到。繼續。辛西爾堅持。不行,我看不到。她用力搖頭,花白的髮飛舞,如獸類滿布黑暗的眼瞳,出現了有如被獵捕小動物般驚愕恐懼的表情。我感覺得到,那太強大,太強大,被力量包圍住,我看不到。繼續。不,不,不。她感覺到有隻手壓住她的脖子,捉住她的下顎,迫使她面對那煙霧,凝視灰藍色海洋風暴的後方;那太強大,太耀眼,太沉重。她感覺酸痛的淚水凝聚眼角。繼續。不,不,不。突然「轟」地一聲,燈油的火瞬間竄高,一股熱氣伴隨強大的風壓朝四面八方散出,老婦一驚,丟掉手中的獸骨,卻來不及躲避朝她襲來的波動,她整個人向後仰倒,連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板上。艾薩辛用手臂遮住眼睛,移開手時,仍是那一盞微小的孤燈,老婦倒在地上,她原本坐的椅子碎裂成一塊一塊,好似被一個大力士徒手拆解,辛西爾站在女巫身邊,彎身要將她拉起來。

「姆嬤,你沒事吧?」

女巫撐著辛西爾朝她伸出的一隻手,微微顫顫,歪歪倒倒地站起身,然後,像手上沾著什麼髒東西一樣,隨即放開。她感覺到雙膝止不住地顫抖。搞什麼,她真的找到了嗎?她真的找到了這女人要的東西嗎?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她看不到,但那裡確實有強大的力量,在海的彼岸。她不想看,本能地,像只有本我慾望的獸類,她感知到危險,所以不想看,但她強迫她看,那個女人,那個怪物;他們通通是怪物。這就是她的宿命,她的懲罰嗎?不,那不是懲罰,她想,我從未後悔過,那不是罪惡,那是我的天職,是我該做的事情,但是呀,那白色的鳥兒……

「你應該可以看到更多。」辛西爾說,溫柔但漠然。「再試一次。」

「不,那太……太強大了,我不能直視……」女巫結結巴巴地說,全身明顯地顫抖,枯瘦的手抱住自己覆蓋著重重疊疊衣物的身子。

「再試一次。」

「不……」

別逼她了,艾薩辛想說,你沒看到她氣力已經用盡了嗎?臉色蠟黃,氣喘如牛,茫然無神;她趴伏在桌子上,費力地呼吸,額上全是汗水。媽媽,你還好嗎?她給他一個安慰的微笑,但他仍能明顯感受到她的筋疲力竭。別再逼她了。他想說,卻開不了口。

「難道你只能做到這樣嗎?」辛西爾說,語氣溫和,甚至可以說是帶點愉悅。「鼎鼎有名的指路人,難道只能看到那裡為止嗎?」

「我……從來沒有我找不到的東西。」

「證明給我看。」

「但我……我需要更強的力量跟工具……」

「我相信你有。至於力量不夠,我可以借一些給你。」

「嗯……嗯……」女巫重重落坐在椅子上,漏牙的嘴裡傳出刺耳的回音。過了一會兒,她揩去額上涔涔如雨瀑的汗水,緩步跛行,開始在黑暗的角落搜尋;老婦推開椅子、櫃子、箱子、布匹,往下挖掘,宛如一隻拚命逃生的土撥鼠。她挖了許久,砰砰磅磅,轟轟喳喳,傳出許多物品掉落的聲響,她的身子越來越低矮,幾乎半融入燈光映照不至的黑暗底層,艾薩辛幾乎以為她是真的挖開泥地,試圖土遁,但女巫忽地起身,一個椅子翻倒,匡匡噹噹。她手中拿著有一個人前臂長度的木盒子,深色的漆剝落,沾滿灰塵與蛛網。她抖著手指,打開盒子,就著晦暗的光艾薩新瞇眼細看,木盒子底下鋪著一層厚厚的布,那上頭躺著一塊邊緣不均的物體,白色泛黃,表面散布點點燐光。女巫緩步靠近,他忽然知道那是什麼了,一陣寒意從背脊竄上,留下一串雞皮疙瘩;空無一物的曠野,黑暗的泥地,挖掘,腐爛的屍臭,風聲如死人的低吼。媽媽,不要挖了,我們回家吧。她沾滿泥土的指甲縫,深入土石間,專注而晶亮的眼宛如著魔。媽媽?她撫著那一塊物體,掩埋的黑泥,蟲蠕動,震動,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我的臉。老婦一掌抓起那東西,隨手丟掉木盒子,回到座位上,她將白色物體移近火焰,同時,辛西爾站至她的身後,左手放在她的右肩上。泥土、麥子、菜葉、鹿皮、天空、白鴿;女巫瑟縮了下,但肩上的爪子抓得牢牢的。

很快地,白色頭骨的邊緣變得焦黑,散逸出大量的灰煙,比方才還要多很多,那氣味隨即布滿整個小房間,艾薩辛感覺鼻孔內全是嗆味,他舉手遮住口鼻,但還是吸入了一點,刺痛的感覺直竄上眉心,打擊得他一陣腦袋昏眩。不太對勁,他直覺地這麼想,嗆咳幾聲,踩著不穩的腳步移近桌邊,想叫辛西爾阻止她,但眼前的兩人一坐一立,盤定不動,睜大的眼不約而同地看著燃燒的物體及其發出的煙霧,辛西爾深紫的眼瞠大、專注,一瞬間,艾薩辛忽覺這是她首度這麼暴露自己,那眼裡有這麼多的力量,這麼波瀾不興,卻又同時轉著這麼多心思與情緒。眼角瞥見火爐內一竄小小的火焰妖嬈地扭動身姿。火爐?他明明記得方才辛西爾熄滅了這屋裡所有的火焰,除了女巫手下的那一盞燈。火是從哪裡來的?他不由自主地盯著火爐內的火焰,扭轉著,如一個小小的人偶,跨出滿是餘燼的火爐,晃晃蕩蕩,搖搖擺擺,朝著桌邊那兩人的腳下走去。他看到橘紅色火焰內包覆著一只眼睛。

小心!艾薩辛開口,卻吸入一大口煙霧,整個塞住他的咽喉和氣管,幾乎要窒息;咳咳,他抓著喉嚨,跪倒在地上,煙霧朝他的臉襲來,眼前浮現一片朦朦朧矓的灰藍海洋,平靜的浪隆起、下沉,那浪濤斷斷續續,有時清晰,有時為雲霧遮掩;遠方無盡的海平面上,懸浮著將至的風暴,隱匿在一團灰雲之後,彷彿為一個無形、半透明的牢籠所箝制住。突地,一道閃電當空打在那團灰雲上,沿著雲影畫出亮色葉脈,一瞬間照亮了潛伏於背後的某樣物體;巨大的頭顱,粗壯的爪子,揚起的翅膀。啊啊,老婦呻吟,她看清楚了,那是一雙紅色的眼睛,巨大的力量,她無法逼視,全身顫抖,抓著頭骨的雙手幾乎要落到桌子上,但辛西爾的手牢牢擺在她的肩上,似是操控著她的肢體,她害怕、抗拒,卻動不了,只感覺被一股力道拉引著,不斷往前衝,衝進雲影裡。啊啊,不,不,她喊叫;停下來,不要……不要再看了,咳咳,艾薩辛虛弱抗議;再前進一點,辛西爾說,她看到平靜的海,散落的島嶼如遺忘的珍珠,其中一座特別大,島嶼的東北方橫陳著奇異的山峰,宛似一個躺臥的人,從空中俯瞰,有一張五官扭曲的臉,軀幹、四肢,兩條腿一長一短。再前進一點;我知道了,在東方,靠近日出的地方,海平面的盡頭,在那裡。

眼睛張開。

我找到你了。

我在等你過來。

眼睛閉上。

啊啊啊,老婦尖叫,不,不,不要看,她用盡力氣專注在壓制於肩上的手,爪子銳利的尖端刺入她的肌膚,不,不,不要看,我不要看;她雙手用力向前推,翻倒頭骨和燈火,橘紅色的光沿著傾倒的燈油蔓延,畫出一道舞動的扇形;她看見火裡有眼睛。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怪叫,枯掌抓住頭骨,用力地往木桌上砸,一下,又一下,我會做的!我會做的!頭骨參差不齊又燒灼焦黑的邊緣碎成粉末,迸散空中,躍入火焰,一瞬間,那粉狀霧氣晶光閃閃,宛如淌遠的銀河,接著隨即為火焰吞噬,包融,讓它更強大;裡頭不是只有眼睛,火焰蠕動著、掙扎著,一下竄高,頓時整張桌子陷入火海,噗叱噗叱烈燒著,火舌如張牙舞爪的手臂,試探地張開觸角,吞噬可以填滿它無底胃的一切。眼睛始終看著,然後,從火裡伸出一隻包覆著烈焰的爪子。

失、失火了?米爾克楞楞地望著那扇背後火光太亮的窗子,熱氣、煙霧由門縫窗隙內竄出,她聞到熟悉的焦味,木頭、布料、草葉,甚至是骨頭,裡頭究竟發生什麼事了?辛西爾小姐!艾薩辛!她急匆匆往前踏出一步,卻想到應該不能貿然進入火災現場。水,水呢?哪裡有水?小屋隆隆燒著,森林的夜卻寂靜無聲,白煙幾乎為濃重夜色吞沒,吸入靜謐的黑暗深淵,彷彿屋內的騷亂與外部一切毫不相干。米爾克淚花亂竄,來、來人呀,救火呀,有、有人在裡面,救火呀。她扯開嗓門大叫,跑向通往山下的小路。叫救命,還太早;辛西爾看著從一團焰光中走出,全身覆著火焰毛髮的巨犬,尖銳牙齒如燒得通紅的鐵柱,鼻孔中噴出的是燒灼熱氣,凹陷雙眼燃著青藍色火花,在那淡色瞳珠之後,是憤怒、不安、焦躁的期盼。牠的身軀龐大如馬匹,一步一步走向辛西爾,往四方亂竄的火焰毛髮輕舔過的物品都在燃燒,滾燙地燒著,崩落著,被困在一個炎熱的世界裡。

班奈。辛西爾說,夾帶著微微的顫動、嘆息。

你要死在這裡。現在你知道了吧。現在你知道我的感受了吧。你要死在這裡。牠張開血盆大口。

「等……」還未意識到怎麼回事,艾薩辛就發現自己已然有了動作;他跨步衝向意欲攻擊辛西爾的火犬,卻在一瞬間,心中響起一個小小的、遲疑的聲音。我為什麼要救她?不,不,我是聽命於另一個人,為什麼要去救一個我原本要刺殺的對象?但一種直覺卻促使他前進,要他出手,他就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辛西爾被攻擊。莫非她還約縛了什麼?各種意識與聲音在他腦海裡紛起零落,但身體還是選擇衝上前,他開口喊道:「停下……」

站在他對面,躲避火舌侵吞的老巫婆突然從一個破爛麻布袋裡抓出一把東西,吹向他。「別打攪。」她抖著聲音說。不知名的粉末吹向艾薩辛的臉、侵入他的眼睛、鼻孔、喉嚨,他隨即感到一陣劇烈的辛辣與刺痛,雙手抓著眼睛,不斷咳嗽、喘氣;那比煙灰還要可怕。他跪在地板上,原本冰涼的泥地好燙,像烤爐的鐵板,他看不見,只感覺到火與熱氣的逼近,辛西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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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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