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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諾堡 第五章(7)
2007/02/11 20:41:59瀏覽316|回應0|推薦1

曼陀羅花,青蛙眼,蜥蜴尾巴,蟾蜍瘤背上的汁液,樹根,嬰兒的指頭,處女的頭髮。她將一把磨碎的銀杏子放入熱騰騰鍋中濃墨色的液體中,用木匙攪拌一下,獨特的種子氣息稍微改變了草藥汁液的腥臭味,但助益不大。男人的指甲,初生嬰兒的胎盤,死人的下巴,狗的舌頭。她繼續伴著,注意火喉,嗯,不太大,不太小,汁液逐漸濃稠,再一點,再一點兒吧。蛇肝,老虎犬齒磨成的粉,獅子的鬃毛,龍麟,嘻嘻,哪兒來的龍麟?她笑了,噓噓如氣喘的聲響從她漏風的門齒間流竄而出,哪來這些東西,她邊攪拌邊想,他們都想太多,女巫會挖墳收集死人的下巴和頭髮,會跟死產婦女收購死胎,在春藥內加上經血,想太多,嘻嘻,胎盤確實對美容有效,但春藥嘛,不需要經血也可以,男人哪,只要女人眼神一勾,哪個不是乖乖跟著去,像隻馴養的狗兒一樣,只會應答汪,汪,汪。

她從未在湯藥裡加入任何死人身上的東西或部位;好吧,死胎的胎盤是有過,是為某個貴婦人做回春藥,嘻嘻,回春哪,歲月的力量豈是人類隻手可以阻擋的?她還記得那位貴婦人來時,用黑色的面紗遮臉,黑色的厚羊毛大衣遮著底下華麗的綠色絲綢,叫車伕跟侍女等在她小屋所在的樹林之外,自個兒一人走進來,說話嗓音低啞,不知是刻意不讓她認出來,還是哭了一整晚;貴婦人劈頭就問,聽說你會做回春藥?會是會,她慢條斯理地說,兩手還忙著剝菜豆,不過很貴哪,材料收集不易喔。我不在乎錢,我不在乎,她隨即說。然後她才注意到,貴婦人那雙戴著黑色羔羊皮手套的手緊緊握著一個藏青色鑲金絲的布袋,沉甸甸地垂著,喔,好幾個克恩呢,匡噹,匡噹。我可不肯定,夫人,我得去找找材料。不管、不管多少錢都不是問題,請你、請你務必幫我……等找到再說吧,夫人,她說,扔了個菜豆至木碗中,青綠色上沾著一滴露水,越顯翠嫩,青春只有摘下的一剎那唷。您過兩天再來吧,我現在可不敢擔保。好、好,我過兩天再來,貴婦人遲疑了一會兒,那麼這錢……甭了,夫人,等我材料都齊了再給吧,我還懂得這一點生意道德。她不悅地說,雖然心裡知道,這貴婦人只是不想她反悔,但錢,錢哪,能挽回變遷的愛嗎?她喃喃唸著,木碗裡的菜豆越來越多,堆成一座綠色小山。黑面紗下蒼白的唇緊抿,她微微轉身,又忽地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似地開口,請問、請問我丈夫是不是……

總是這個問題。她將鍋子離了火,擺在一張木桌上,讓它納涼。明兒個山腳下艾克斯家的太太會來取,給她那患氣喘的小兒子吃。前陣子,她聽說有人要來這領地的邊緣地帶辦診療所,她不知道蓋好了沒,人員來了沒,那些婦人們告訴她,往後有醫生,或許她的生意會少了點,但她們還是愛來找她。有時候,她們上山撿拾柴薪,經過她的小屋和藥草田,會進來打聲招呼,歇一歇,用清涼的井水沖沖走得腫痛的雙腳,解下背在背上的孩子,讓她瞧瞧,長乳齒了,正痛呢,所以夜裡會哭,忍耐個幾日吧。吐奶吐太多,試著一次量少一點,次數多一點。走路走不好,是不是腿骨有些畸形?喏,用帶子縛著膝蓋吧。頭痛,胃痛,經痛。孩子長大了就出遠門,也不知跑到哪兒去做事,一封信都沒捎回。家裡那口子下了工只會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賴在那兒什麼也不做,不給他酒喝還大呼小叫地。誰家姨婆死了,誰家的女兒跟誰家的小伙子私奔,那個寡婦好像懷孕了,是誰的孩子?數數看,嘻嘻。有時候,只是坐在她屋前的長廊上,靜靜地,沉思地,抱著入睡了的孩子,涼風徐徐襲來,她手中針織的棒子不斷穿梭,上一針,下兩針,機械似地,她的思緒沉入地底。無雲的天,颯颯輕搔的樹林,打盹的婦人,沉睡的嬰孩,她感受到那靜謐的脈動,在土裡的新芽,在嬰孩吸著拇指的小嘴,在婦人粗糙的雙手,在她腦海深處;她覺得自己從未與生命這麼接近過。生命,苦澀的生命唷,嘗起來鹹鹹、苦苦的,有腥味,像血;對,像血。

請問我丈夫是不是?總是這個問題。男人,男人,讓女人吃苦頭的總是男人,但女人只會為難女人。請問我丈夫是不是?對,他不會回頭了;對,情感已經逝去;對,除了付出,你什麼也沒得到;對,對。火爐內,黯淡橘光扭舞著,窗外,沉黑的夜色透著樹林一抹映著月白光芒的綠。是哪個狐狸精?是她嗎?還是她?我要她死,我要她離開他,我要他回來,回來,回來。嗯,但是回不來了,逝去的永遠回不來,歲月、感情、青春、力量、生命。她撐著腰身,踱至窗邊的搖椅,沉沉坐下,拿起織到一半的毛線,是織給誰的?是了,是她接生的郝伊家男孩滿七歲了,她要在受育禮時送樣禮物過去。藍色的毛線,她自己染的,採擷藍草、浸泡、製藍、浸染、漂洗,在陽光下曝曬,曬出一灘清淺的天藍,如高高的雲影。我要他回來,回來,回來。她將一鍋子胎盤湯交給那貴婦人,面紗下的眼滿懷希望,彷彿這鍋湯可以確保她天長地久。但他不愛你,她說,或者,他從未愛過你。她聽不進去,她想,而他也不愛我。愛不是這樣,不是單方面的付出與索求,不是一味的犧牲,犧牲,卻只換來一頓拳打腳踢。她知道她聽不進去,因為她也是過了許久,才覺悟到他一點也不愛她。兩針上,兩針下,反覆唸著,她的思緒與朦朧的夜皆合,她的縫隙與夜的縫隙,如相合的齒輪,寧靜地,唧唧地悄然鋪展、融合,仔細凝神,彷彿可以聽到遠方的潮起潮落,即使她這一生從未見過海洋。

他不愛她,甚至有點兒恨她。他向來不喜歡她這些奇怪的能力,草藥、咒語也就罷了,她尋找掉失物品,隨處指認道路的力量更是讓他發窘。鄰人開始來找她問問題,失蹤的孩子,外遇的丈夫,被偷走的錢,歉收的麥子,幾乎百發百中,末了,給一點謝禮,每個人給得都不多,畢竟她們都是窮苦的庄稼人,但全部加起來,卻比她丈夫幫人鞣皮革、染色的收入要多很多。他開始詛咒她的能力,禁止她再幫鄰人找失物和認路,但若不接這些生意,他們一家人連第二天吃飯的錢都沒有,他的事業早被他喝酒賠光了。因為他整日醉醺醺,她就偷偷為鄰人做事,若不幸被發現了,就是一頓好打;他只是不甘心,她想,但你為何不能因為擁有我的愛而開心?她還沒被打跑,他們的三個孩子就先跑了;受不了父親的整日無所事事和暴力,鄰人的指指點點,他們一成年就離開家,再也沒有回來;失去的一切,是不回頭的小鳥。然後,家裡只剩他們兩人,然後,他繼續喝酒,打人,她繼續瞞著他為人接生、製藥、找尋丟掉的東西,挨打。然後,有一天晚上,他喝了酒,走在回家的林間小路上,看見一隻發的白光的小鳥在樹林頂端飄呀飄,真美,他想,抓回去玩玩吧,他追著小鳥跑,一去不復返的小鳥。小鳥飄著,朦朧地,他以為自己看見了穿著白衣的女人,飄散的髮,白晰的容貌,彷似他妻子年輕時候的樣貌。回來吧,他喊,含著淚,回來吧,回到那時候,他下工回家,渾身皆是皮革和染料的氣味,但妻子在房裡等他,沒有那些七嘴八舌的女人圍繞著她,沒有那些濃烈腥臭的藥草味,只有她特地為他準備的燉牛肉香氣。回來吧。她轉頭,對他微笑:你回來了。他願意,他想,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為回到那一刻。她飛走了,小鳥飛走了,他一躍,跟隨。

第二天,他摔碎的屍體在懸崖底下被路過的樵夫發現。沒有人來參加他的葬禮,也沒有人多說什麼。

兩針上,兩針下,藍色毛線穿梭著,織成一片毛茸茸的雲海,宛如清晨露水未凝時水洗般的天色。遠洋的海潮起落、呼息,退入幽暗深處的裂縫,命定地,吸納、吐出。命定地。她發現臉越來越貼近手中的針線,腰間疼痛,她直起身,一手拍拍肩頭、後腰,感覺到體內的退潮,咕咚,咕咚,傳來空虛的迴響,眼睛看不清楚,手腳不靈活,記屹立不佳,力量減退;這就是歲月的重量,她拍拍肩,咕咚,咕咚,追不回來,追不回來的。

一不留神,爐前的火焰突地竄高,從爐口猛烈地冒出來,宛如一隻大手,或是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橘紅色的尖端試探性地舔著放在火爐前的椅子、長桌,凌亂無張的乾藥草,及她方才熬好的一鍋湯。喔。她想起身,但卻動不了,下半身如結石般沉重,然後她明白,是遇到對手了,一個力量比她強大的人;她感覺恐懼刺痛地在皮膚上攀爬,心底卻不知為何有一種命定的感覺,來了吧,就來了吧。然後,火焰裡走出一個人。他毫不遲疑,抬頭挺胸地踏著火焰,彎腰走出較他身高低矮的火爐,一逕的沉灰罩住他全身,幾乎讓她以為這人是否身上全沾染了火爐內的煤灰屑,有如一枚脫困的影子,一邊走著,一邊從四周撿拾各種東西,柴屑火,灰塵,葉子,泥土,破布,鐵屑,來填補自己的身體,她注意到他腳下沒有影子。但,不是;她被一股力量壓制住,宛如有雙手放在她肩上,阻止她起身,做任何動作,握著棒針的手緊縮,粗糙的手指幾乎感覺到那木質軟棒的變形,她凝神細看那從火裡走出的人,發現他渾身的淡墨色並非因為沾上煤灰,與其說那是某種有形的物質,不如說那是如氣體般輕飄的霧氣,薄薄一層覆著他的身體,服貼一如衣物,他的面貌也被遮掩住,只看見一雙黑溜的眼隱隱浮現於霧氣之後,以空茫、無謂的姿態審視這個狹小而凌亂的房間。然後,眼珠子終於轉向她,坐在窗前搖椅上織毛衣的老女人。她則與他對看,宛如看著某樣她早已司空見慣的物體,可能是一隻迷途的小鹿,可能是被風吹散,鄰家主婦曬的一件衣褲,可能是夕陽照耀著一片金色麥田;她看著,感覺到一股抗拒的力量,如山般高,如鐵般硬,但僅只是一瞬間,她尋到了某種受挫、憤怒的情緒,一如她常常在她丈夫、兒子眼中看到的,我要,我要,我要,為什麼不給我,為什麼不屬於我。啊,她認得這情緒,那往往會化為某種亟欲宣洩的暴力形式,衝動意圖,把他推往特定的深淵,在那裡,他只看見自己龐大的倒影。是什麼造成的?她尋思著,一如以往的習慣,在搜尋失落的物品前,她尋思著主人的心思和物品的心思。或許是性方面的受挫,不,更深入一點,是父母嗎?那無可避免的命運,不願面對的殺戮,自尊、嘲弄、憤怒。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探索。「我只允許你看到這裡,女巫。」

她的視野被完全遮蓋住,像是有人用手遮住她的雙眼,而那手是冰冷的,她不禁打了個冷顫,一根棒針從她手中掉落,輕擊地板,匡隆一聲,順著不平衡的木紋地板滾動,嘩啦嘩啦,直到撞到某個桌腳。她想開口,但他不讓她說話,掐住她的喉嚨。

「女巫,聽說你有『指認』的能力。」聲音宛若在她耳邊繚繞,也像在腦海裡響起。她有時也可以以心傳音,但多半只是灌輸一個意念,一個字眼,未曾像這人一樣,可以直接而流暢地與傳音對象對話。莫非這人即是傳言中的煉金術師?不對,這力量更圓融,更渾然天成,沒有煉金術師那樣獒牙多刺。

「晚一點,或許會有個人來找你。」那人沒有停歇等待她的回答,繼續說:「是個女人,她跟我很像,你一見到她就會知道了。她或許會來問你問題,但你不要回答,直接殺了她。」

「如果她跟你很像,我有什麼能力殺她?」她說,卻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開口說出來了,還是只是將話語在腦裡組織傳送。

「你有很多方法可以殺她。」那人語氣輕蔑地說,「先解決掉跟她一起去的男人,或想辦法排開他,會比較輕鬆點。」

「殺人,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

「有的,有的,」那人的聲音忽然轉為溫柔甜蜜,嘶啞氣聲在她耳邊吹拂,「你不會想讓你的左右鄰舍知道,你丈夫是怎麼死的吧?他們都以為他是酒醉摔死的,但卻沒人知道他在死前看見了什麼。」

鴿子。她渾身跳動了下,那是無意識的反射,是每回她想起丈夫時,都會在胸腔底端顫動的刺痛。

「不只是他,還有很多丈夫。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女巫都在做些什麼嗎?」

我要,我要,我要。她突覺頭痛起來,這一輩子,她已經歷過太多,看過太多像這樣的佔有欲,那人的意念單純而直接,像個孩子一樣,卻深深地戳入、傷害周遭每一個人的心靈。我想要,我擁有,我存在。我要你只屬於我,她的丈夫大吼。她嘆一口氣,「年輕人,你想那些人會在乎嗎?」

「憤怒的丈夫會在乎的。診療所已經建好了,不久之後,醫生、護理人員就會進駐,他們會想辦法把你趕出去的,女巫。」

老婦搖頭。「我不想殺無辜的人。」

「其餘被你殺的人無辜嗎?」

「他們傷害自己最親密的人。」她輕聲說。因為你從未照我所想的去做,你背棄我,你不再看我,你眼中只有孩子、其他人的問題跟藥草。

「人活著,總是在互相傷害。」他說,嚴厲而冷漠,斷然拒絕繼續討論的機會。「你殺了她,我會給你好處,我給得起你要的好處。」

「我什麼也不要,我只想繼續在這裡生活。」

「那正好,殺了她,你就可以繼續在這裡養老,玩弄你的藥草跟那些男人的靈魂吧。我會注意你做了些什麼。」他說,頓了一會兒,「你該感謝我,讓你多了個殺女人的經驗;況且,那個女人還是讓別人有藉口趕你離開的主謀呢。」

遮住她眼睛的手移開,待她適應突來刺入眼中的光線,只看見那人灰黑的背影走入火焰中,橘紅光芒向上漲高爆裂,接著又在瞬間緊縮,吸納入他的身影,火爐依舊是個普通的火爐,桌上的草藥汁涼了。她緩緩起身,撿拾掉落在地上的棒針,外頭在下雨,劈劈啪啪地打著屋頂,傳來輕柔、遙遠的嘶吼。他走入一個觸不及的世界。他說錯了,她想,他說錯了,她不是沒有殺過女人;難道他以為女巫只對付男人嗎?不是的,女巫一如煉金術師,對付的是人性。他們會傷害自己最親密的人,她們也會傷害自己最親密的人,對,就像她一樣。老婦踱著緩慢、微跛的腳步,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確認那人沒有在此地留下任何試探的咒語,傳輸的眼睛,又走回搖椅坐下,重拾織毛衣的工作。兩針上,兩針下,郝伊家的男孩是個可愛的孩子,但他長大以後會是什麼樣子?拿著鋤頭在田裡耕作,下工時到酒館喝點小酒,向男性友伴吹噓自己力大無窮,醉醺醺回到家,聽孩子哭鬧就揍妻子?我們會傷害愛自己,和自己愛的人。她想到了丈夫,胸口緊縮,有時候她關懷他,有時候又極恨他;但她想,人說到底都是自私的,她忽視他的抱怨,他即回報以激烈的憤怒,然後,終於走到她不得不終結這一切的地步,就像那一個個來求她的男女一樣。殺人是自私的。雨變小了,均一的雨,落在大地上,她的屋上簷,她丈夫的墳頭上。來了,那一天就要來了,她知道終會有這種結果,只是,她從不後悔;不,對於現在的自己,她一點也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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