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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2/25 21:02:14瀏覽342|回應0|推薦2 | |
深沉的夜裡,他們走入那棟房子。那是一棟位於半山腰上,隱匿於濃密樹叢間的小屋;深夜,賽肯月斜斜勾在山巔,高大樹叢如一堵堵黑牆,層層排列、堆聚,宛若迷宮。一條經常被踐踏的路徑穿越其間,卻是意外地清楚明白,矮草與土石反射月光,如一條晶瑩發亮的小河流,他們循著力量的源頭上溯。辛西爾未感覺到任何隱藏或是欺瞞,或許這條路徑是為任何有心人開啟,不似克萊茲那樣的煉金術師,以拐灣抹角、莫測高深來彰顯自己的力量,盤據、瀰漫這座迷惘森林的,是一種包容、理解,以很個人、獨特的方式散發邀請的氣息。有需要的人自會找到路徑;然後,在繞轉過蜿蜒小路,就著偶而穿透枝枒的月光注意腳步,感受到夜行鳥好奇的注視,不知不覺間,那棟房子突然出現在眼前,毫不遮掩,只是等待。 不知為了什麼理由,辛西爾要米爾克在屋外等待,但這裡可是女巫的地盤,想起有關女巫的傳言,製作毒藥、拐騙小孩、吃人肉、豢養妖獸、召喚亡靈,米爾克就覺得不寒而慄,完全忘了同樣的謠傳也都落在自己的表兄身上。她以顫抖的嗓音哀求辛西爾讓她一同進去,但辛西爾平時雖好說話,這一回卻怎麼說都不肯答應。小姐,求求你,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外面,小姐。辛西爾僅是斜目瞥視她,紫黑的眼瞳泛著某種不尋常的青光,宛如夜晚動物亮晶晶的雙目,卻更深入、銳利,一下射入她眉心,米爾克頓覺全身無法動彈。小姐……她無助地看看辛西爾,她已經堅決轉過臉,走向小小的木門;又看向尾隨的艾薩辛,他只是不耐地從鼻孔噴氣,說,有事叫大聲一點。米爾克不敢再踏前一步,僵直地站在草地間,望著那棟遠比自己老家還小的房子,小小的木門縫底下透著一絲曖昧昏黃的光,窗玻璃上滿布水霧,光源從窗框邊緣滲出,宛如某種黏膩的液體。辛西爾打開門,門後仍是一片晦暗不明的紊亂,飄送乾燥草葉、腐爛食物跟動物毛皮的氣味;那是一只大獸的口,她想,看著那只獸把兩人吞噬。吃人肉的女巫。 艾薩辛以為,門後會是比較「傳統」的景象,比克萊茲的實驗室更污穢、陰暗、神秘,但火爐光亮前那俯著腰身,用大湯杓攪動鍋裡湯液的老婦身影,卻令他倍感熟悉。媽媽,我回來了。她起身,手中的湯杓滴落著濃稠深棕色液體,你回來了,她微笑。媽媽。他怎麼會忘了,那氣味、場景、色調、笑容,是他久遠以前的記憶。你回來了。老婦轉身看著他們,佈滿皺紋的臉文風不動,青灰色渾濁的眼如品質不良的玉石,「有事嗎?」 「您好。我有問題想要請教您,姆嬤。」辛西爾說。她站在門口,未受主人正式邀請,絕不踏前一步。 「甭說那些官話了,姑娘,我不過是個女巫,犯不著拿出那些禮儀來嚇人。」老婦說,轉回身將火爐上的湯鍋提起,離了火後,擺在一旁的地板上,接著拖曳腳步走向堆積各式各樣藥草和物品的桌邊。「坐吧,兩位。」 四周零散著幾張木椅,但沒有一張是靠近房間中央那張長桌,艾薩辛從近處撿了一張,讓辛西爾坐下,自己則站在她身後。他雙眼茫然瞥視小小房間的每一樣物品,一切,窗前的搖椅上,擺著尚未織完的天藍色毛線,可能是一條圍巾,也可能是一件上衣,角落裡,一叢叢乾燥的草葉被陽光曬得微黃,枝莖催折,葉子散落一地,如垃圾一般堆聚,染成青灰色、橘紅色、玄黑色、乳黃色的布料隨意折疊,放在櫃子上、椅子上,疑似老鼠或狗等動物頭骨成串掛在牆上,蒼白的面容懸著深幽無盡的空洞眼瞳,鍋碗瓢盆水桶底部沾著髒膩的東西,殘餘不知名的深色液體,發出腥臭味,這一切,半籠罩著迷濛的光,在他眼底深處,有無數影像與其重疊。他窩在角落裡,被藥草的氣味包圍,視線往上飄送,看見她坐在桌前,面對敲門進入的男人女人,他們有時痛哭,有時激動,有時木然地訴說著什麼,她點頭,點頭,點頭,我瞭解。 「你要找什麼?」年老的女巫說。 「我還沒開口,你已經知道我是要找東西了嗎?」辛西爾饒富興味地看著老婦低垂的臉,她始終沒有正視辛西爾,如覆著一層乳白色薄膜的眼珠望著斑駁桌面,飽經日曬、指節螺紋如迷惘溝渠的手指播弄著桌上掉落的菜葉,那腐爛的邊緣呈深綠色。 「你的意念寫在你的呼吸裡。」她說,仍然沒看面前的人,或許她知道她是誰了,辛西爾想,她明白,有力量的人都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一如現在,她警戒著,探詢著,白晰手指在桌面的木紋上悄悄摸索,眼淚、唾液、血滴、濃郁的藥草,不,再近一點,新一點;火焰。「你要找什麼?姑娘。」 手指改以輕敲桌面,辛西爾垂著雙目,長長的睫毛輕盈閃爍。火裡有雙眼睛。「龍。」她說。 「嘻,嘻,」老婦乾癟的嘴裡傳出漏風的空洞笑聲,她的臉頰抖動,但雙眼仍一樣渾沌,艾薩辛看不出來她是真的覺得好笑,還是假意陪笑,「嘻,嘻,我真沒想到你會提出這個問題,嘻,嘻。」 「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辛西爾挑眉。 老婦搖頭,「我知道你在找東西,但我只看到海。」霧濛、灰藍的海洋,沒有邊際,沒有根底,在遠方飄盪,如含淚的眼睛。「這很難呀,姑娘,從沒有人找過龍,他們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你沒試著去找,怎麼知道他們不存在?」辛西爾輕笑:「就像你從未見過海,但聽聞別人的說法,看見他們記憶中的畫面,你卻能確信有海,不是嗎?未曾見過的,不一定不存在,呈現在眼前的,卻未必是真實。」 「嘻,嘻,」老女巫又笑,這一回她厚重的眼瞼皺起,將雙目壓成一條彎曲的小縫;第一次,辛西爾在她近乎無明的眼中看見愉悅的笑意。「你真行,小姑娘,難怪呀,難怪……」難怪他會如此怕你。是的,恐懼,那強勢下深藏著恐懼,一個人在面對令自己恐懼的事物,不是退縮驚駭,就是顯得越發堅硬。他怕你呀,而我也怕你。「那,我們就來找找看吧。」 她扭曲、黝黑的手如禽鳥的爪子,在桌上搜索,穿越入堆聚在桌上的毛線、布料、草葉、鍋碗、油燈,窸窸窣窣,終於摸出一塊獸骨,似乎是牛頭骨的某部位切塊,切口以不銳利的鋸子拉扯出粗糙斷面,有一部份已燒得焦黑。「我來看看,這塊怎麼樣……嗯,還好,還不錯,挺新鮮的。」老婦拿起骨塊,湊近鼻尖嗅聞、端詳。「應該可以吧,就先用這塊。」她說著將桌上的油燈移近,又拿起一塊看來髒污油膩的抹布,擦拭獸骨沒經過燃燒、白淨的那一面。當她正要將獸骨移近火焰時,辛西爾突然開口。「等一下。」 女巫和艾薩辛同時楞了一會兒,看向她;辛西爾抬起左手,指尖一點,迅即,這小小屋內,除了桌面上那盞油燈外,所有的火光一併消逝。窗外的黑暗浸潤入室內,如濃稠的油,無聲地包圍、上浮。艾薩辛不禁感到後頸一陣刺麻,濃黯中,他的知覺卻是亦發清晰,深刻感受到從女巫以及辛西爾身上流洩而出的力量。女巫是一道細細的泉源,由她的指尖放射而出,斷斷續續;那手指,冰涼而濃郁,曾那樣憐愛地擺在他的額上。辛西爾是深沉的大海,力量似乎由她身上每一毛孔流出,不知是否是錯覺,他感到腳底下鋪著一片沉黑的地板宛如佈滿她厚重的力場,托住他,而他不敢稍有動作,唯恐跌入她所挖掘的萬丈深淵;班奈瓦蘭,你派我來對付一個什麼樣的對手,汗涔涔地,他不禁想。 燈全熄了;不,還有一點。米爾克盯著那扇唯一的窗,透出一絲絲微光,猶如薄雲籠罩的月夜。他們在做什麼?發生什麼事了?但她不敢動,因為,即使她進去了,大概也做不了什麼事,救不了什麼人吧,她告訴自己。米爾克後退一步,再一步,目光始終不離那扇搖晃微弱燈火的窗。那燈火是這麼危脆,如細緻的玻璃,照映著老婦褐色的臉龐,辛西爾蒼白如紙的臉頰,老的萎縮如燒捲枯葉,年輕的堅如磐石,真奇怪,他想,或許黑暗中唯一的一盞光亮,才能照出本體。老女巫的唇乾癟皺褶,幾乎與她同樣飽經風霜的皮膚分不清,那牙齒落光的縫隙中,傳出如沉風的低吟,嗚,哪,嗯,喔,呵,嗨,唷,啦,他恍然失神,那是他記憶中的搖籃曲;曾經,從熟睡中醒來,透過漏風的門縫,他看見她坐在一盞燈火前,低唱著,搖頭晃腦,手中拿著白色不規則形狀的東西,在火上晃動、燒烤。傳出燒焦的氣味。獸骨的邊緣燒灼,發黑,骨質與火焰融合,轉化為一縷灰色輕煙,裊裊吸納入黯黑的邊緣。女巫繼續低唱意義不明的歌謠,重複的單音節宛如某種催眠曲,他總是很快就會入睡,月陰的光由窗外斜射而入,如天啟的警示,落在一只桌腳,黯淡的光粒子在空中飛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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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