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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4/15 21:13:50瀏覽366|回應0|推薦1 | |
第七章 天光未明,鮑瓦即起身。在閉關的圓頂泥屋中,他開始做淨身儀式,手指蘸點清水,分別在額上、胸前和肚臍象徵性地點一下,向著東方,喃喃唸著撒威吉部族傳統的印語咒文;那些聲響深深刻印在他的腦海裡,從十五歲起,他跟著上師每日覆誦三回。囌囉哆、唶哈、薩囋姆呢喏、加姆呢、唶哈、喑切卡藍哆。大地聖母,天空聖父。祖里蘭卡美唶拉、喑卡納得瑣拉生。佑我瑣拉永世平安。鮑瓦覆唸三次,灑水三次,接著,俯身向東方跪拜,額頭三次點地。囌囉多、拉喑沙沙米楔克。大地,賜我豐沛的靈。他起身後,又多念了一段桑神頌讚;這是瑣拉一族特有的讚詞。桑神是他們專有並侍奉的神祇,給予大地和作物能源,保佑每年麥田豐收,瑣拉一族生活平安富足。桑、唶哈、蘭斯拉德巴楔。萬世豐美之神桑。祖里安德、囉沙拉、非切卡、那囌德德絡賽卡。佑我身、我心、我靈,使我潔淨,洗去我罪。老人閉目唸著,他長久經風吹日曬的面容黝黑,頭頂上已轉白的毛髮稀疏,唯有眼上兩條白眉持續地旺盛生長,過長的尾端已經垂下,幾乎蓋住拉扯輻射狀皺紋的眼角;眉毛彷彿是他仍具生命力的象徵,蒼老,但活力十足。 鮑瓦乾癟、皸裂的唇持續唸著讚詞,他跪在地上,越是唸著,越感覺到有一股微弱的、潺潺的力量,從他的頭頂灌入,他感覺眼睛、鼻孔、嘴巴、耳朵,全都充滿了那溫暖的力量,沿著脖頸、肩骨、胸口、腰腹、骨盆,一直降下到腿部,穿過他的與地面接觸的膝蓋和腳掌,流入地面。接著,那力量又從地面流反至他的身體,逐步順延著方才順序向上,流暢,卻帶了點刺麻感,達到他的後腦杓;他感覺力量在那裡匯集。鮑瓦念得更大聲;使我潔淨,洗去我罪。耳朵裡充盈著自己豐沛的音量,在後腦聚集的光芒漸漸增大、散發,他感覺眼後有光。顫抖地,老人雙手伸向前,做出抱擁、迎接的姿勢,他緩緩張開眼,那光就從他眼裡流洩出,一時之間,除了光,他什麼也看不見,他凝視刺目的螺旋,旋轉著,跳躍著,那光是極致,是初始,是終結,是桑神的恩賜。鮑瓦的老臉上縱橫著淚水。然後,光漸漸消失了,再度映入眼簾的,是簡陋的圓頂泥屋。這裡是他閉關用的房舍,跟一般居住用的房舍不同;裡頭只簡單地擺著一個小火爐、一張墊褥、一個桌子,沒舖保暖的地毯。即使已是漸漸溫暖的五月天,經過一晚上凍寒的地氣肆虐,泥屋內冷得足以讓水結凍。而鮑瓦已在這泥屋閉關二十天了。 鮑瓦之所以閉關,是因為一個夢。二十天前,他夢見自己生活五十多年的大草原化為滾滾黃沙地。青蔥、刺短的草地消失,觸目所及皆是流布的黃沙土,地面皸裂,翻出底下灰黑的巨大土塊和岩石。蒼涼的地平線盡頭是西落的太陽,耀眼的橘紅光芒宛如由遠處湧出的血色河流,在黃沙地、黑土石上投下不祥的紫紅色陰影。夢境真實得令鮑瓦戰慄,他猶記得自己曾震驚得腳軟,跪在沙地上,手指劃過略帶潮濕的細沙流,膝蓋下的大地在顫動。他知道這不只是個夢,那是桑神的訊息,只是神給予的訊息,總是那樣隱晦、模糊、不可解,為了能解開這夢境之謎,鮑瓦決定閉關,直到桑神願意給他任何提示。 他離開與家人同住的泥屋,來到距離部族東方稍遠處的這個小型泥屋內;這座泥屋是世代傳承予每一任瑣拉一族的沙曼,每年春秋分的大祭典,以及桑神的主祭祀,沙曼都得在這裡閉關淨身、祈福。二十天,鮑瓦靜坐、冥想、祈禱,等待指示降臨。忍耐著寒冷、飢餓,如同每回閉關,他的體重減輕,可以感受到枯萎的皮膚緊貼著胸下肋骨,但身體的重量越輕,靈魂的質量就越重,漸漸地,每回祈禱冥想他都能看見光,似乎桑神就在眼前,但祂仍未發一言一詞,給予提示;直到前天晚上,他又做了一個夢。鮑瓦夢到一條蛇,黑色的,細細長長,無頭無尾,一溜煙滑過他身邊,他直覺地伸手去抓,但蛇黏滑的身體溜過他掌心。他追前,伸手抓,蛇又溜走;反覆幾次之後,他卻發現這蛇的身軀越來越粗、越來越大,已經不是他一手就可以握住的了。他的掌心撫過蛇的皮膚,不再是濕而黏滑的觸感,而是一片片尖銳的乾鱗。黑蛇曳著似是無止盡的身軀,不斷往前溜進。你是什麼?要去哪裡?鮑瓦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他不來。誰不來?為什麼?他不來。他不來。他不來。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在他的腦子裡轟轟作響,宛如崩裂山石滾滾流淌,整個身體都在抖動。他不來。他不來。他不來。他不來。 鮑瓦驚醒,全身汗涔涔,雙手還擺著摀住耳朵的姿勢。他不明白,依然不明白這夢境是什麼,只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唸完誦詞,鮑瓦拿著水盆,微顫顫起身,走出泥屋。東方地平線盡頭已亮起微光,朦朧映照著遠處偃低的草原,落下一抹油亮的綠。他又想起那夢境,破裂的草原,撼動的大地,不禁打了個冷顫;雙手抖了下,水盆裡的水潑了一點點出來,灑在他赤裸的腳背上。鮑瓦停住,喘口氣,鎮定心神;他感覺自己從未這麼慌張過。十五年前,發生大乾旱的時候,他也是閉關二十多日進行祈禱;當時大地寸草不生,連續數個月沒有足夠的飲水和鮮草,畜養的牛羊大批大批死去,沒有食物跟經濟來源,許多族人也都陷入飢荒。但當時的鮑瓦比現在更有信心,閉關期間,他數次看見桑神的光,那光是撫慰的、諒解的,他知道,這災難總會過去。可是現在,雖然看見桑神的次數比以往要多,但桑神卻不言不語,冰冷而隔離,彷彿祂在嚴懲鮑瓦犯下的罪。我做錯了什麼?鮑瓦朝著東方跪下,將水盆擺在地上,覆誦祈禱文。桑、唶哈、蘭斯拉德巴楔。祖里安德、囉沙拉、非切卡、那囌德德絡賽卡。我做錯了什麼?今年春分的祭典,我未誤了時辰,且行禮合宜,桑神也很滿意。但我是否做錯了什麼?使我潔淨,洗去我罪。是因為近年來參與的人數越來越少了嗎?今年春分祭典,除了他這個主祭司,還有去年才成為他學徒的雅魯,族人加起來零零星星的不到三十人;這已經是生活在這一帶所有的瑣拉族人了。鮑瓦數著,有幾戶人家到較遠的水草牧地去放牧,趕不及在祭典時節回來,但就算加上這些人,整個區域也才五十人而已,族人銳減到這地步,或許是他的錯吧。鮑瓦誠惶誠恐,唸完三遍誦詞,俯下身跪拜,使我潔淨,洗去我罪。或許真是我的罪過,但我阻止過了,桑神呀,萬世豐美的桑神,這是您怪罪我的理由嗎?還是這是時勢所趨? 這十年來,瑣拉族人的人口越來越少;不僅只是瑣拉一族,鮑瓦知道,其他撒威吉的部族也面臨同樣的困境。他們的年輕人不斷離開生長的草原,前去北部較大的領地,或是西部繁榮的海岸城市討生活;草原生活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對年輕人來說無聊了點,那些從北部和西部來的商人旅人總是帶來炫目的技術和訊息,公學裡,老師也僅只是象徵性地教教撒威吉傳統印語和歷史,布雷諾堡的語言和文化才是重點。蓋得教派的教士多年來在這裡進行傳教,試圖說服他們這些野蠻人不要再信仰桑神和其他各種神祇,用教育、在大城市的工作機會,把他們的年輕人一個個帶走;所以他一直找不到沙曼的繼任者。那些原本有心學習的年輕人,不久之後又被其他事物誘惑,跑掉了,再也沒有回來過。雅魯可以留多久?他們的年輕人已漸漸被同化了,鮑瓦知道。他曾盡力阻止,和各部族族長一起提出抗議,但他們是敗戰者,是南方一個小小的部族,數百年前,還被從北方來的貴族稱為野蠻人,一有反抗即被武力鎮壓;接受同化,有時候是生存的另一個手段。但沒有了人類的信仰與祭拜,萬物之神該何去何從?鮑瓦起身,老眼望向東方;方才還尚稱晞微的日光如今閃爍得刺目耀眼,從地平線底端往上放射,映得灰藍的雲層底端一片粲然。使我潔淨,洗去我罪。桑神,請您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桑神,萬世豐美的桑神。鮑瓦拜倒在微潤的草原,瘦骨嶙峋的手掌貼著大地,感覺新生的短草刺著掌心。他一心一意祈禱、唸誦著,盼望變得冷淡的桑神給予他任何指示,可他只由貼著地面的手掌接收到地底下傳來的震動。那是什麼?他想起那個夢,大地搖撼得轟隆作響,悲鳴迴盪,宛如沉睡多年的獸終於醒來,吐出長長的一口氣。那震盪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厲害,不,這不是夢,鮑瓦急匆匆想起身,但地面晃得太厲害了,他身子無法平衡,不禁往前跌落,整個人趴伏在震動的大地上。這力量,不是桑神的力量,也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萬物之神的力量,他不知來自何方,但莫名想起夢中的黑蛇。周遭發出巨大的聲響,嘩啦、轟隆、碰喀、匡啷,像是有無數的東西紛紛掉落。鮑瓦抱著頭趴在地上,想起生活在圓頂泥屋內的族人,若是屋頂倒塌了,該怎麼辦?他一時焦急,想起身看四周的狀況,身下的地面卻突然隆起,好似堅實的地表只是一張薄薄的毯子,可以一隻手就輕輕鬆鬆抓起;他驚駭得大叫,瞠目結舌地看著一塊黑色的巨礫穿破表土,氣勢如虹地衝出地面;他的身體隨著傾倒的泥沙碎石一同翻滾,雙手本能性地護住頭,緊閉雙目,只感覺身體不斷地墜落、墜落,碎土石沙屑如暴急的雨落在他身上。請您救救我,救救您的族人,桑神,萬物之神,救救我!鮑瓦不知自己有沒有喊出來,只覺頭部猛地撞到什麼堅硬的東西,昏厥過去。 再醒來時,鮑瓦覺得前額一陣劇烈的痛,視線模糊,好像有什麼黑糊糊的東西黏在眼皮上,他抬手抹了抹,是紅色的液體。老人雙手撐著凹凸不平的地面,緩緩爬起身;全身都在痛,他匆匆檢視,發現除了額頭上的撞傷,他的雙手雙腳全都是擦傷,一道一道紅痕佈滿黝黑、斑疤的皮膚。發生什麼事了?他昏沉沉的腦袋還無法作動,我在祈禱,對著日出的方向,向桑神祈禱,然後……然後……大地就裂開了…… 鮑瓦爬過橫擋在他面前的一塊岩石,雙腿跌落在粗糙土石遍布的泥地。看見眼前的景象,他忍不住雙手抱住頭,身體前後搖晃,發出呻吟。「不,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跟他的夢境一樣,一模一樣。崩裂的大地,翻出黑色與深褐色的灰土,遍布粗礫岩、殘斷的樹根、連根整片拔除的草地,土壤間,蚯蚓、毛蟲、甲蟲在自己同伴的屍體上攀爬。一切都被夷平了,他看不見遠方蔓延的樹叢,分散點綴於青黃草原上泥屋的白色圓頂,群集低頭吃草的牛羊,什麼都沒有了,一絲生命的氣息也沒有,只餘狼狽的死寂,而掛在東方斜空的太陽,逸散出詭異的、血紅色的光;像一片荒涼的血海。鮑瓦仍抱頭呻吟,不,不,這不是真的,桑神,請您告訴我,我犯了什麼罪。請您救救我,救救我的族人,救救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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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