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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4/29 20:12:53瀏覽392|回應0|推薦2 | |
他們登陸的海岸附近,有個很小的村落,自然也是個漁村,不過他們進出的港口是在稍往西邊,一個比較開闊,少岩石的半月形海灣,這一帶平時渺無人跡。第二天,太陽從雲縫中破出面目,兩人就出發,沿著海岸向東走。艾薩辛不知道辛西爾為什麼堅持要走東方,但想到這一路走來,他何時有能力扭轉過辛西爾的決定,而辛西爾也從未告訴過他決定的理由,他就什麼也問不出口,只是悶悶地跟在後頭,公主說什麼,他就做什麼。他們偶而會遇到當地人。艾藍島國人民給艾薩辛的印象,向來是樸實、沉默、落伍,除了少數幾個以貿易為業的商人。他以前在碼頭邊做事時,也遇過幾個這樣的商人,或許是因為得跟各地不同的人周旋殺價,他們就跟一般商人一樣精明、能說善道;若是漁夫,就他印象所及,總是沉靜又勤奮,但他們似乎很排斥新事物,艾薩辛就曾見過幾個艾藍島國的漁夫對街上的煤氣燈大驚小怪,怎麼也不相信沒有牛馬,火車頭會自己動。落後的國家。據說他們連一台蒸汽機都沒有。 艾藍島國的人民個頭嬌小,膚色黝黑,慣常穿著深藍色的長掛衣,女人微蜷的長髮包在同色頭巾裡,男人多半也留長髮,工作時束在頭頂。他們沉默寡言,即使在路上遇見了這兩個陌生人,也很少顯露出驚慌的模樣,只有在艾薩辛開口說他們不熟悉的曼德語時,細長、眼尾散著皺紋的眼睛才會浮現出一絲不安、不確定。他想除了經年在外的商人以及跑船的漁夫,艾藍島國人民大概沒幾個熟悉曼德語的;幸而,辛西爾會說他們的語言。辛西爾第一次用艾藍語問路時,艾薩辛還嚇了一跳,但又隨即轉念,哪一個王室繼承人不是得學習各鄰國語言,好在外交場合應對的?艾藍語聽起來跟布雷諾堡西部沿海的方言西語有些許類似,都是發音像含在嘴裡一般呢噥,語尾有特殊的鼻音上揚軟調,只是很多字的用法及發音有很大不同,艾薩辛因為曾在碼頭旁工作,多少聽得懂一點西語,但對艾藍語可說是完全一竅不通了,辛西爾卻能將這種語言說得十分熟練,而面對一個能將自己語言說得這麼流利的外國人,艾藍島國人民倒像是十分高興的樣子,因此也對他們特別禮遇。有一回,辛西爾只是問路而已,就被兩個背著柴薪的老太婆請回家去,讓他們睡在家裡最好、最大的臥室裡,奉茶、上餐點,照顧得無微不至。他們一個家族,總共至少二十人,住在一棟架高的長屋裡,他們雖只在那裡留宿一天,但那個晚上,這一大家子,男男女女、老人小孩,全都擠在主屋內,對著辛西爾七嘴八舌說著什麼,公主殿下耐心地聆聽、詢問、微笑。同樣的事情不只發生一次。還有兩回,他們被請到不算小的村落裡,甚至在族長的長屋內留宿;他們所遇到的兩個族長皆是六十開外的婦人,飽經風霜的面目同時刻劃著嚴厲與慈悲,但在面對辛西爾的時候,卻是同樣的凝神專注。晚餐時,她們都讓辛西爾坐在自己的右手邊,不時轉頭和她說話;艾薩辛聽不懂她們在說些什麼,只覺交流的氣氛充斥著尊敬與討好。這傢伙該不會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報出去了吧?艾薩辛不禁懷疑。 他們第二次被邀請至族長的長屋時,他忍不住問了。「你到底都跟他們說了什麼?」 「你以為我說了什麼?」她反問。 「你……」 「你放心,我沒有自曝身份。」辛西爾打斷,「我只是跟他們說,我是從布雷諾堡來的歷史學家。」 「歷史學家?」他狐疑地望著辛西爾白晰的側臉,陽光下,她的臉頰閃爍著透明、澄淨的光輝,幾乎可以穿透,看到下方的血骨。 「我說,我是來這裡收集艾藍島國的民間傳說的,因為很多在大陸上膾炙人口的民間故事,神話故事,來源都與艾藍島國有相當程度的關連。他們聽了很高興。」她若無其事地說,轉臉對帶路的一個年輕男孩微笑;男孩也報以靦腆的笑容,但瞬即紅了臉。 「你確定?」或許是他孤陋寡聞,但艾薩辛倒沒聽說過這種論點。 「我跟他們說,布雷諾堡的名劇作家培根 • 沙的愛情悲劇『生死絕』,就是改編自艾藍島國的民間故事『曼爾與菲媚兒』。」 「是真的嗎?」艾薩辛一愣,不禁停下腳步。沙的「生死絕」他看過好多次,在正式劇院裡,由知名劇團搬演的,還有在碼頭邊隨便搭個棚子,不知哪裡來的三流劇團演出的。這一齣戲是除了宮廷歷史鬥爭劇外,沙最受歡迎的一部劇作,可能是因為劇情夠通俗吧,第一次看時,連他都忍不住要熱淚盈眶。「不過,你確定這裡的人都看過沙的戲劇?」 「很受歡迎呢。」辛西爾說:「大概十幾年前,有個從布雷諾堡來的戲班子,第一次把沙的劇作介紹到艾藍島國,從此以後這裡的人為之瘋狂,聽說還曾有人跨海到布雷諾堡去學藝。」她腳步不停,想起當地人說起看沙的戲劇的經驗,每一個都是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沙嗎?我到現在才知道這個人的影響力,竟從布雷諾堡擴展到這裡來了,西佛來達森的人想必也知道不少…… 「但是『生死絕』跟你說的什麼曼爾的……」 「是『曼爾與菲媚兒』,」她說,「沙的戲劇,我也只聽人說過『生死絕』,那時候我就覺得這劇情跟艾藍島國的民間故事十分相似。」 「但你沒有證據說,沙的靈感是從這裡來的吧?」他狐疑地斜睨辛西爾一眼。 「我只是推測。」她聳肩。 「虧你還自稱是個歷史學家。」 「歷史學家不說謊,只是扭曲事實。」 造孽,他在內心暗啐道,這種謊她也說得出口。但多虧了這樣,他們確實得到了相當不錯的招待,睡在有屋簷的屋頂下,有溫暖的床鋪,燃燒的火爐,還有熱騰騰的食物,雖然他對艾藍島國的無味野菜根湯和腥味炒山豬不敢恭維。但她在想什麼?在布雷諾堡時,她行事隱蔽,處處小心謹慎,來到了艾藍島國卻這麼招搖,只差沒昭告大眾她就是公主殿下。是因為來到了異鄉,這些人對她的威脅降低的原因嗎?還是另有所圖?他看著她平靜、愉悅的面容,探究不出個所以然。 第二天早上,族長親自送他們離開,臨走前,老婦人還在辛西爾身邊對她叨叨絮絮地唸著,她聲音低沉,略顯沙啞,輕聲吐著吳儂軟語,像夜行禽鳥的低鳴。一直到走至村落外圍,族長才停下腳步,但仍不停對辛西爾說著什麼,末了還叫旁人拿來一只號角,遞給辛西爾。那號角不算大,細長蜷曲,尾端彎成一個漂亮的弧度,通體浸染著深淺灰色,表面是堅硬的螺旋紋,看起來像某種動物的角,艾薩辛想。族長將號角交給辛西爾,又多交代了幾句,才像個送孩子離開家鄉的母親般,依依不捨地讓他們離去。 「那號角是做什麼的?這算哪門子離別禮物?」待走了一段距離,遠離送行者的視線之後,艾薩辛才開口。 「這是用當地的犄角山羊的角做成的。」辛西爾說。 「然後呢?」 「從這裡開始,我們要沿著一段山路走,那一代相當偏僻,幾乎沒有村落,所以,如果速度夠快的話,我們還得走個三天左右,才能找到下一個落腳處。因此接下來幾天,我們都得在樹林裡野營。」 艾薩辛聳聳肩。這不算什麼,他早就已經習慣野營;他還怕公主殿下不習慣。「那,這跟號角有什麼關係?」 她的手指順著號角上的螺紋滑動,探入凹陷處。天空、野原、樹林、奔馳、鮮血。「族長說,這是求救工具。」 「求救?為什麼要求救?」 「他們說,」她輕輕開口,彷彿怕聲音太大,會弄碎什麼。「那附近有強盜。」 他沒應答,瞪著辛西爾。他不怕強盜,沒有一個殺手會害怕鬥毆,只是……那近日來在他腦海中不斷打轉的聲音再度響起,要這麼做嗎?要這麼做嗎?不然我能怎麼做?我被拖到這個偏僻、落後的島嶼國度,跟這女人綁在一起,一切並非我自願,我的選擇在哪裡?我沒有選擇,從來就沒有,班奈瓦蘭、辛西爾,所有人,都沒有給他選擇餘地。或許他剩下的選擇也只剩這一個。要做嗎?要做嗎? 族長所說的樹林,是他們所想像不到的另一片天地,光是從外觀望,辛西爾就知道為什麼這一代渺無人跡,要等到過了這段路,才有人定居的村落。從半山腰起,密密舖排著高大的闊葉林,深綠色枝葉如一張毛茸茸的毯子,覆蓋整座山頂;山形陡峭,讓這片深淺綠交錯的絨毯又有如簾幕,自蔚藍天際垂掛而下,隱蔽著藏匿在後頭的什麼。進入森林後,一切都靜了下來;或許不該說安靜,他們仍可以聽得到各種聲音,風吹過高高枝梢的沙沙作響,清晨婉轉、夜晚哀淒的鳥鳴,紅毛松鼠踩著輕快腳步踏過枝頭的劈啪聲,土撥鼠挖掘地面的嘈雜,樹叢後,窺視的發亮眼睛,安靜的蹄子,加上他們自己突兀、不穩定的腳步。他們是外來者。但辛西爾仍覺得安靜,在樹林裡,聽不見外海的潮聲,沒有浪花靜靜推著岩岸的窸窣,沒有海鳥掠過水面,發出一聲長啼。這裡不像個海島,不尋常地安靜。或許是同樣感受到這排外般的氣氛,辛西爾和艾薩辛皆安靜地走著,沿著人腳走出的小徑,蜿蜒盤旋於山間,小徑扭曲如蛇身,往往沒走多遠,又是一個轉角,高大樹木盤據在每一處,遮擋風景。 艾薩辛知道附近可能有強盜出沒,也知道這樣的地形,是最容易隱藏身形的了,他一路走著,不時警戒,林葉的顫動,樹叢的細語,都讓他緊張莫名,他也下意識地不時注意走在他身後的辛西爾,注意她的腳步,呼息,有沒有異狀,有沒有可能被突襲。馬的,我在想什麼?艾薩辛不禁咒罵自己,別理她,她自己能保護自己,布雷諾堡的繼承人沒這麼軟弱。不是已經下定決心了嗎?已經決心要這麼做了,你在擔憂什麼?不,我擔心的是自己;強盜可不管我們兩人是什麼關係,殺掉男的,玩玩女的,一向是他們的慣例。我可不想死在這裡。至於辛西爾,管他的,我再也不管了,不管了。即使如此,他仍一路警戒,神經緊繃,就算夜晚入眠,也無法放鬆。 第二天晚上,他們在一棵巨大櫟樹下過夜。艾薩辛生起火,在他準備食物時,辛西爾總是要消失個一段時間;他不知道她都去做什麼了,或許去處理女人家私密的事情吧,他一點也不想問。他將之前收留過他們的村民贈送的肉乾放在火上烤,沒過多久,就發出喫喫聲響,封鎖在肉乾裡頭的油被熱給逼出來,在烤熟的表面上跳動著,散發出濃濃的香味。那是某種山鹿的肉,腥味其實很重,尤其是曝曬做成肉乾以後,那味道幾乎可以傳千里。他吃不慣,他想辛西爾應該也吃不慣,但在這種鳥不生蛋的曠野山林裡,除了這肉乾,也沒其他食物了,只有忍耐。艾薩辛聽到身旁樹叢傳來沙沙聲,他警戒地轉頭觀望,看到一雙亮色眼睛從雜密的枝葉縫隙間溜過;大概是被肉乾味道吸引而來的什麼動物。蹄子的聲音輕踏在草地上,漸漸遠去。肉乾差不多熟了,然後他才想到,辛西爾好像去得久了點,要去看看嗎?但若是不慎撞見了……艾薩辛猛然想起,他似乎從沒把辛西爾當成女人過;她是一個存在,不可解的謎,掌握力量,知道得比他多,說得卻比他少。女人,除了母親以外,他只接觸過像米爾克那種女人,對路過的男子吃吃傻笑,豐滿滑膩的身體,有著長久勞動而粗糙的雙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享受慾望,不用藉口。辛西爾是另一種女人,不是他這種階級慣常接觸的,她平靜自在,似乎沒有慾望。那麼,她來這裡做什麼?她到這偏僻島國來尋找龍,圖的是什麼?他又聽到身畔傳來聲響,這一回是人的腳步拖曳在草地上的聲音,艾薩辛渾身緊繃,望著那傳來聲音的方向,黑暗中,辛西爾纖細的輪廓緩慢浮現;他放鬆了點。 「肉熟了。」他淡淡地說。 嗯,地應了一聲,辛西爾拉了拉黑色裙襬,在營火旁坐下。火光在她白晰、直挺的鼻梁上跳動,映著一雙紫眼深如無底凹穴,銀髮被朦朧光亮包圍著,染上一層細緻的淡金色;她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人。他坐在椅角,仰頭向上看,她將一種細小的針葉,從樹枝上頭剝下來,丟進放在火上的鍋爐內,嘴裡哼著音韻模糊的歌。她是這麼高大、詭譎、隱匿、多變。火焰顫動著,從裡頭,伸出一隻手。艾薩辛以為自己看錯了,但那確實像是一隻手,掙扎著要從火裡脫出,伸向辛西爾。她看著那手,沒有表情,也伸出一手,指尖像是幾乎要碰觸到那隻火焰手了,火焰卻在此時退縮,轟地一聲,營火堆閃出細碎火花,接著又縮小成原來的模樣。 「那……」他想問那是什麼,但是看見辛西爾的無表情,又問不出口;她的樣子像是剛才一切都沒發生過,而他也開始相信那都是自己的錯覺。「這裡為什麼會有強盜出沒?」出口的卻是這個問題,這個早該在兩天前就問的問題,他懊惱地想。 辛西爾拾起一根粗樹枝,撥了撥火堆,雙眼沒看他。「我們前幾日叨擾了這麼多村莊,你也該看得出來,艾藍島國是個母系社會吧。」 艾薩辛點頭,他以前就聽說過。碼頭旁,骯髒、浮著油花泡沫的海水群集在套著繩索的木樁邊,幾個碼頭工人和漁夫肆無忌憚地談天。……他們可是女人當家。哪裡不是女人當家?訕笑聲四起,有點輕蔑,卻又同意。他們的族長是女人,跟撒威吉部族的族長可不一樣;女人不出嫁,沒出嫁這回事,嫁過去的是男人。真的假的?男人到女人家裡去生活,但還得常常回去。為啥回去?為啥?得養自己姊妹的孩子呀。那他自己的孩子呢?唔,就給他女人的兄弟養了。我上次聽個西佛來達森來的商人說這件事,他們很討厭這樣,還說艾藍島國的男人懦弱。他們當然討厭了,你也知道,在西佛來達森,女人是不出門的,既然都出不了門,怎麼做族長?有什麼好討厭的,到處都是女人當家嘛。哪裡都一樣。 「他們的社會有傳統的制度規定,雖然說不上多嚴格,但若是不遵守規定,很容易被排擠;尤其是犯罪的人。」 「犯罪的人本來就需要被隔離。」所以有監獄,艾薩辛想,但布雷諾堡的監獄制度,是從西佛來達森傳來的吧,他記得。 「不過,艾藍島國沒有監獄的概念,只有流放。他們慣常將犯罪者隔離在村落以外的地方,不至於太遠,但隔著一段距離,讓犯罪者較難跟一般人接觸。這些流放者有時候受不了孤苦、貧困的生活,常常會逃離。有的人就離開群島,到外地去了,有的人不想離開,就聚集在一起。但他們無以維生,只有靠搶劫。」 「所以成了強盜。」 收成不足。解雇。沒有工作。飢腸轆轆。滿臉憤恨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子。看來貧窮的結果,到處都一樣。艾薩辛撕下一截肉乾,塞入嘴裡。不,我已經不再過那種生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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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