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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20 19:49:35瀏覽313|回應0|推薦1 | |
但法默僅記著傳說的訓誨,不可看她的眼睛。他微低著頭,視線只停在擺在辛西爾面前的食物,看著她喝湯,隨手取用麵包;她吃的並不多。「辛西爾小姐,請問發生什麼事了?我記得,今天才是公爵的葬禮。」 「提早開始了。」辛西爾吞嚥下麵包,以髒污的指尖優雅地拍去手掌上的麵包屑。「昨晚,死了三個人。」 「誰?是哪位已經……」法默驚駭地變了臉色,黝黑的皺紋捲起,如朽木內燻黑的年輪。 「只剩下我跟班奈瓦蘭。」 「這麼說來……」法默粗糙長繭的手指在粗布長褲上扭轉。「辛西爾小姐,您還需要什麼?我能給的盡量給。」 「法默,」她放下湯匙,紫眼望向垂著雙目的老人。「我不能在這裡久留。」 「但,辛西爾小姐,您身上有傷。」他慌張地說,微抬頭,視線觸及她袖口上發乾黯黑的血跡。 「這些是小傷,不礙事。」 「不行,小姐,我找人來幫您包紮一下。您還有一些衣服留在這兒,我去找找。您穿這麼單薄,怎麼能就這樣在外頭走動?」他說著站起身。 「法默,軍隊可能會過來。」辛西爾輕聲說。她知道班奈瓦蘭可能會如此運用他的惡勢力,帶著大批穿深藍軍服的士兵會踏過坦恩的田地,大舉包圍這座宅邸。綠色田地間,鋪排著藍衣士兵,呈圈狀逐漸聚攏、包覆黑色宅邸;辛西爾看著殘留於白色盤底的淡黃色玉米湯,在腦海中繪著圖案。 「辛西爾小姐,」法默微微傾身,看著辛西爾擺在桌上的手;手指白晰纖細,末端沾著墨黑污漬,彷如燒焦煤灰。「小姐,您曾經這樣幫助我們,我們當然也得幫您。」 「法默……」 「辛西爾小姐,要不是有您的推動,這領地內……不,不只是這裡,還有其他地方,生活在比較偏遠地區的人,還在受病痛之苦。他們沒錢看病,甚至找不到醫者治療,只能看著自己的親人死去。您對我們的幫助很大,辛西爾小姐。」法默說,忽地對著輕敲窗櫺的晨陽一笑,縐折起伏的黝黑臉龐映著朦朧的光。「像您這樣的人,才配當一個統治者。」 「法默,你應該知道,布雷諾堡統治者的產生跟這個無關。」辛西爾背靠著木椅,交叉抱著兩只擦傷的臂膀,仔細閱讀法默臉上每一條牽動線條,如絲縷、不可見的光繚繞、蒙蔽著,她拆解、分辨每一條、每一吋的意義。 「我們都只是想讓日子好過一點。」法默說,「辛西爾小姐,您不用擔心,就算班奈瓦蘭先生將軍隊開來這裡,也沒有關係。照理說,繼承人之間的爭奪外人不應該介入,軍隊不能對我們怎麼樣的。」 「但我可不想在你這裡開打。」 「我知道您的心情,但,辛西爾小姐,您為我們做了這麼多,就讓我為您盡一份心力吧。」老人恭謹地彎身行禮,「您需要什麼,我都可以提供,盡量幫您做到。不管班奈瓦蘭先生做什麼、說什麼,我都不會屈從。即使規定外人不能介入,我也不屈從。辛西爾小姐,為了下一回的交戰,您必須做好準備。」 「法默。」辛西爾皺眉。她被什麼困擾著,不是法默的言語行為,他那彷若堅定要幫助她奪得權位的意志,而是某種聲音。規律而微小,敲打著意識牽連的線條,她看見光影形成的幕帳浮動。 「請您先包紮傷口,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好好修養身體。接下來是關鍵,十分重要,請您務必要做好充分準備。」 「法默……」 「老實說,辛西爾小姐,從聽到公爵健康情況惡化的消息那一天起,我就這樣想了。但一般來說,繼承人的爭奪我們是不能介入的,即使我多麼想幫您。但現在有這個機會,就讓我……」 「法默。」辛西爾些微提高音量,意念凝固字句,從她嘴裡迸散出,敲擊法默,他瞬間感覺一陣眩暈的顫動,突地住口,楞楞看著辛西爾。 「辛西爾小姐?」 「法默,」她輕聲說,拉攏披在肩上的短外衣,「我剛才就很想問了,那是什麼聲音?」 「聲音?」法默皺眉,側耳傾聽,莫名的表情彷彿那聲音只有辛西爾一人聽見,對他而言,那只是與空氣同調的空轉音韻,鑲嵌入他所熟知的生活步調的音階內,化為慣以為常的無形。過了一會兒,眉頭鬆開,他露出了然大悟的神情,「喔,那個聲音。」 「哪個?」 「那是我們的新……」法默臉上的笑容忽而散去,一抹不定陰翳罩上他的眼。眼珠子打轉,盤算著、推論著什麼,辛西爾仔細看他。他會說出來的,她想,不得不說出來。 「辛西爾小姐,原本想早些跟您報告的,我們最近買了新機器,很有趣的東西,也非常有用,我一直很想讓您看看。」笑容重新攀回他的臉頰,「可是您現在的狀況……還是等一下再說?」 「不,沒關係,我想看。」辛西爾說,站起身。雙腿仍僵硬,不過不再搖晃欲墜,她拉緊批在肩上的短外衣,「請你帶我過去,法默。」 「請跟我過來,辛西爾小姐。」 法默開門讓辛西爾離開餐室,不再遮掩,直接帶著模樣狼狽的公主穿過迴廊,走下樓梯,經過大廳,前往後門。「那機器擺在這裡,因為比較接近河流。」他解釋道。 辛西爾還記得,從領主宅邸的黝黑後門出去,直接面對著一片無垠田地,綠色菜葉從土地內冒出,開散鮮翠氣息,整齊規劃的麥田切割平原,直至遠山腳下,棕色小徑貫串其間。夏日,是一片深淺濃淡的綠,如在畫布上暈開的顏料,邊緣垂著濃郁水珠。辛西爾記憶中的景象一直被那聲音困擾著,規律、沉悶的聲響,一棒子一棒子,穩當地敲擊,震得她腦海中的畫面皸裂、模糊。越是接近後門,聲響越大。 法默打開門。「辛西爾小姐,您站在這兒就能看到了。」 他稍微讓開擋住視線的身子,斜目偷覷辛西爾的臉,想從她蒼白而完美的臉容上捕捉到任何情緒起伏反應。辛西爾探出頭,視線穩穩停留在那機器上,風吹開黏在她臉頰上的濕髮。她看起來真鎮定,法默訝異地想,像是一副她早就知道的樣子,接著內心不免一陣著慌,她真知道了?不會的。就算知道了,他也沒有損失,法默說服自己。所以,他也同辛西爾一般,將眼光眺向那台機器,心中不禁升起一陣得意。 機器立在宅邸後門不遠處,落於原本做為通道的泥路和菜園之間。黑色金屬製的底座龐大,上頭有一個極大的圓形鍋爐,大約要五人伸手合抱才能才將其圍住,鍋爐下是燃燒的火爐,有個年輕男人蹲在前方,滿頭大汗地看顧著裡頭熊熊燃燒的橘紅火焰,不時以火鉗撥撥,丟些木柴進去。鍋爐的頂端設置著一個狀如手臂的輪軸,隨著鍋爐肚子內發出轟隆敲擊聲,那隻手臂上上下下地起伏拉扯,牽動連接手臂的一連串機制。辛西爾好奇地踏前一步,想看清楚那究竟連接到什麼,有什麼作用。「這蒸氣機做得是什麼?」 「取水灌溉。」法默回答,「您看,那些輪軸會連接到河邊去,把河水舀上來,儲存在蓄水池裡,等需要的時候,就可以打開流入灌溉河道內。這樣就不需要再一一去取水了,速度也比水車還快。」他比手劃腳,手指在空中畫轉,「這些河水都很乾淨,我還正打算再開一條水道,引到房子附近來,這樣我們要飲用水時也不用費力了。」 辛西爾靠前遠望離宅邸有一段距離的河岸,果然看見黑色的機器手臂一節攀著一節,連接到那裡,附近,比較靠近田地的地方,則擺了一個鐵灰色蓄水池,手臂轉動有點像水車的長型輪軸,將水送進水池內。水池延伸出一條條黑色水道,通至田地附近,灰霧般線條內有清澈的水流動。「法默,你這機器是從哪裡買來的?我不知道原來城市的工廠也做這種舀水用的蒸氣機。」 「不,那些工廠做的只有紡織機跟煉鐵爐而已,哪有這種東西?」法默笑道,「這東西是跟泰克尼科買來的。」 「泰克尼科?」辛西爾望向法默興奮得有如拿到新玩具的孩子般表情。蒸氣機。交易。國界。泰克尼科。片段與字詞在她心中轉了一圈,她抓住有意義的,拋卻不相干的,黏貼、組合。 「這東西很不錯吧。可只有我們這裡有。效率提高很多,現在大家不用趕著打水,都能專心做其他事了。」法默微笑,產量提升。早班的火車應該已經離開了,上頭載著他領地內生產的新鮮蔬果,靜靜躺在車廂內,聆聽車輪卡著鐵軌的規律震動,遠方如霧的汽笛。「聽說他們還打算製作一種耕作機,也是蒸氣式的,一個人就可以操縱了。我打算買來試試。」 她轉回頭看那台笨重的機器,幾乎佔據了可以讓馬車通過的泥路。鍋爐內的沸水嘶吼著,頂上的輪軸上下起伏,抽動規律音韻,砰,砰,砰,機器手臂拉扯、牽動,吱呀吱呀地叫喊,旁邊還有一個大煙囪,噗噗冒著燃燒木柴的灰煙。煙霧濃重,隨著晨風四散飛翔,在空中布著一層薄暮淺灰,讓草原與遠山的綠暗了幾分,朦朧了田地裡耕作的人與牛隻,灰藍了閃著晨光的河流。忽覺鼻孔內滿是煙塵,辛西爾皺眉,抹抹鼻子。「法默,你能幫我拿來我以前擺在這裡的衣服嗎?」 「是,是,是我的疏失,」法默從得意的幻想中驚醒,懊惱地說,「真是抱歉,辛西爾小姐,我只顧著自己說……真是的,請您跟我過來,我找人幫您包紮傷口。」 他急急將辛西爾請入內,碰地一聲關上門,將聲響、煙霧,阻隔在黑門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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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