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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7/16 21:04:28瀏覽336|回應1|推薦2 | |
上湯了。班奈瓦蘭看著擺在他面前一盤深綠色的濃湯;不知裡面是什麼。他一向沒有什麼味覺,吃了大概也分辨不出來。他伸手拿湯匙,舀了一些,在唇邊碰一碰,又隨即拿起餐巾將唇上的湯汁拭淨,斜眼偷覷一旁的辛西爾,卻見她動也不動,目光渙散地盯著桌上昏暗的蠟燭。這女人,他帶些怒意地思索,到底在想些什麼? 布拉夫和盤子一般大的臉幾乎埋在湯裡,遠看彷如野獸,不用任何餐具,直接用嘴猛吸食。沒一會兒,一盤湯就讓他呼嚕呼嚕地喝完,白淨盤底餘著深綠殘渣,如迷離漩渦;他盯著那道不知所云的圖案,彷似一隻無眼的鳥、獰笑的臉、殘腿的塑像,或是無底洞。他像被吸進去了,不安而崩落,卻寧願像這樣一片一片被支解、拆散、墜毀,也不想抬頭。接著是沙拉。翠綠萵苣片上還沾著清麗水珠,鮮嫩得彷彿剛剛才從菜園中摘下。布拉夫舉起叉子,拿起一片沾著油醋醬汁的萵苣葉,頭仍沒抬地大嚼起來,喀吱、喀吱,他聽到左方也傳來同樣的聲音,喀吱、喀吱,是狄克倫嗎?喀吱、喀吱,狄克倫知道這青菜鮮嫩多汁,彷彿剛從菜園中摘下來的,但白夜宮可沒有什麼菜園,這一定是哪個南部領地的農夫一早就乘火車專程送來的。喀吱、喀吱,媽的,布拉夫連頭也不抬,只是猛吃,看都不看他們,也不說話,到底是邀請他們來做什麼的?狄克倫嚥下汁液鮮美的蔬菜,喝了一大口酒。 「我說,布拉夫,」舌頭被一塊尚未嚥下的蔬菜擋住,他又喝一口酒幫助吞嚥,「你到底要是幹嘛?」 「啥?」布拉夫猛地抬頭,臉頰因咀嚼脆硬的生菜而不斷鼓動,沒注意到渾圓鼻尖沾了些淺褐色醬汁。 「我說,你到底找我們來幹嘛?」狄克倫咬牙切齒地說。死胖子。他視線掃過其餘三人,發現班奈瓦蘭和辛西爾像是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唯有溫斯登用一種饒富興味的表情看著他們;這些人,永遠這麼慢吞吞的。他真是一刻也平靜不下來,班奈瓦蘭想,體內像有把火在燒,背後像有猛獸群窮追猛打。狄克倫永遠是第一個按捺不住的。 「沒……沒什麼,」終於來了。布拉夫滿臉通紅,隨手抓了餐巾擦拭鼻子跟嘴。「只是、我只是想,明天就是父王的葬禮了……」 「怎麼,你是要我們手下留情嗎?」狄克倫冷冷地打斷,「你明知道不可能,白癡。」 當然不可能。班奈瓦蘭放下叉子,推開只是被攪亂,卻沒有減少的沙拉盤,兩手撐著下顎。當然不可能。布雷諾堡皇室有繼承人非得具有嫡傳血統不可的規定,因此,他們五人是同母所生,但幾乎一出生就被相互隔離;為了將來他們必須面臨的「命運」,不得不這麼做。據說,這是某種程度的「仁慈」。班奈瓦蘭剛毅的嘴角線條艱困地揚起幾不可見的弧度,管什麼仁慈,反正他也不在乎。雖然被禁止和其餘兄弟姊妹接觸,但是在面對即將到來的命運前,班奈瓦蘭已經做了不少功課;從他還是個孩子時,知道有一天,能坐在那張椅子上的只有一個人那一刻起。 他在笑嗎?那個號稱鋼鐵機械的班奈瓦蘭在笑什麼?怎麼,是自己看起來很愚蠢嗎?狄克倫腦中混亂地塞滿屈辱的感受,惡狠狠地瞪視對面的男人。「你幹嘛?你倒是鎮定,一句話都不問,怎麼,是都串通好了嗎?你們呢?你,辛西爾?溫斯登?」 「閉嘴啦,笨蛋。」溫斯登翹起唇罵道,但狄克倫已氣得腦袋轟鳴,理智全失,沒聽到溫斯登的話,她吐舌向他做個幼稚鬼臉,轉頭不理會。 「你是什麼意思?哪有人在葬禮前宴會的?你這胖子明明就是在耍什麼陰謀,說!」狄克倫吼道,突然覺得全身燥熱,背上冷汗涔涔,濕透僵挺的襯衫。但他沒心思在意,起身大跨步走向布拉夫,一把他的揪起衣領,「你到底是要幹嘛?到底要跟我們講什麼?我告訴你,你求也沒有用,我看你這副癡肥樣就討厭,恨不得第一個就下手把你給……」 「不、不、不是,你、你不要過來,我沒有……」胖子驚愕地猛搖頭、揮手,臉已漲成紫紅色。要命,那這件襯衫的高領跟領結已經揪得他肥短的脖子相當難受,還這樣掐他,他就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布拉夫搖晃虛軟的手臂,掙脫不了狄克倫的束縛。他怎麼還沒發作?布拉夫驚恐地看著二弟蒼白如蠟的臉,額上汗水如小雨瀑刷落,暴凸眼球泛著血絲。快點,怎麼還不快點……班奈瓦蘭姿勢未變,兩手仍撐著下顎,細長眼上抬觀望兩人的演出;溫斯登還在看自己的指甲,辛西爾盯著餐盤上茂盛的翠綠蔬果,彷如一塊美好菜田,她想像,在肥沃的南方領地,春風吹拂下輕挺葉面承接露水的一片嫩綠。 「放開……放開……」 「死胖子,我不管了,我才不管什麼傳統,我第一個要殺你!」狄克倫吼道,嘶喊如銳利又絕望的刀劍,戳刺宴會廳堂內煩悶沉滯的空氣,打破了什麼,震撼了什麼。 「不、不要……救命呀……你們……」布拉夫咻咻喘氣,頸部和肺部被擠壓得疼痛,如一把長滿小針的梳子在他身體內爬抓著。他想起了一些事情,也好像看到了一些事情,這就是他們說的,人在死之前會看見自己的一生嗎?肥嘟嘟的男孩抓著他的寵物天竺鼠,養了幾年不知為什麼死了;那時候他不知道是人都會死,生命有其盡頭,他不知道自己也會死,而且說不定還比別人短。他讓土充滿小老鼠發臭的身軀,鼓漲乾癟低垂的耳朵、虛軟的爪子,但是,牠還是不會動,渾濁的黑眼毫無生氣,變得越來越臭,他把牠擺在那邊,原先養牠的小籠子裡,直到臭味四溢到保姆跟僕人受不了,硬逼著他將老鼠屍體丟了、埋了。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與生俱來的力量不能賦予生命;他沒有這麼偉大。人死了也會這樣,他終於明白了,會爛、會臭;後來,母后死了,她身上有同樣的味道,現在,父王死了,身上也有那味道。這次輪到他了嗎?他是不是太早放棄了? 「太早放棄了。」班奈瓦蘭說,「不稍微掙扎一下就放棄的,是懦夫。」 布拉夫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抬起手,抖動的手指輕輕碰觸一下狄克倫的胸前。狄克倫隨即大叫一聲,鬆手後退,不斷地拍擊自己的襯衫,甚至用力將衣服扯開,白襯衫被他撕得稀巴爛,一條條如流蘇,掛在赤裸的胸前;古銅色胸膛上有數顆排列整齊的圓印子,陷入他皮膚中,燒紅的邊緣宛如仍著火,清晰描繪展翅蛾的家紋。「你這個……」狄克倫兩眼通紅,惡狠狠瞪著縮著身子坐倒地上的布拉夫,「好小子,竟然來這招……」他倏地舉起手,手指在空中磨搓,空氣中傳來一股乾燥的焦味。 糟了。辛西爾想,趕緊站起來,離桌邊遠遠的;她看見溫斯登和班奈瓦蘭也做了同樣的動作。布拉夫下半身無力,撐著雙手在地上緩慢爬行。這回是真的,是真的了,為什麼眼前這麼混亂?他的手指抓著地板灰塵,試圖專注,但是充斥身邊的燒焦氣味令他分心。充滿他。讓它充滿自己,他必須很微小、很微小,如手中一粒粒塵埃,但現在卻感覺自己龐大的身體如一團奶油,在地面流動。 「別想逃!」狄克倫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份突然消失,或許是因電流而麻木,也或許,那一部份已經成為電流,他的眼窩火燒般的疼痛,刺麻的浮動流竄全身,電光一閃,他的手落下,直指布拉夫。 布拉夫身後,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憑空降臨,高熱摩擦空氣爆裂滋滋聲響,他不禁抱頭大聲尖叫,卻被電擊落地的爆炸聲掩蓋過;白亮電擊沒有打中布拉夫,只落在他的座位前,卻將整張桌子掀開,四分五裂,隨著上頭餐盤食物、杯子水酒、裝飾花朵和蠟燭紛飛四散。電流穿越大理石地板,激跳起上頭的塵土,竄入他手心,布拉夫像動物一般撐著四肢猛跳起來,「不公平,不公平呀!你饒了我,饒了我……」他跑步的速度從沒這麼快過,圓圓身子在地上滾動。他的石、他的土,他必須降低自己,和它們一般微小,但地板內都是狄克倫的電流。 「去死……呃!」狄克倫再度舉起手,準備發出下一擊時,突覺胸前一陣氣悶,喉頭鼓漲著一團黏稠液體,拉扯叫囂在舌根處,狄克倫忍不住一張嘴,吐了出來;帶著黑色黏液的血漬噴灑一地。「這是……什麼?」 現在才發現嗎?班奈瓦蘭看著狄克倫垂著黑紅液體的嘴角,他自己似乎沒發現,他的鼻孔、雙眼也已流出血漬,垂掛在那兒,像數條蠕動水蛭,掙扎著要進入,或是退出。遲鈍。「是酒。」他說。 「你、你說什麼?」狄克倫覺得腦袋漲裂、雙眼挖刺、耳鳴轟然、舌根苦酸、四肢麻木;他知道,那麻木不是因為電流。可惡,那是什麼?他在說什麼? 「你認為布拉夫在這時候請我們吃飯會安什麼好心?」班奈瓦蘭說,下撇的唇線深深刻入坑洞的肌膚中,彷彿是經過幾億年風紋刻蝕在堅硬石板上的烙痕。「他自己什麼都碰,什麼都吃,就是沒喝酒。」 「可、可是……明天就是葬禮……」狄克倫垂下手。不知是什麼力量,讓他硬撐著雙腳如石柱般站穩地面,他卻聽到退潮的聲音。 「那個膽小鬼,不敢明著來,就暗著做。你真以為傳統是用來遵守的?規則的唯一定義,就是要用來打破的。」班奈瓦蘭冷冷地說。 管他說什麼,管我是不是膽小鬼。布拉夫跪在地上,緩慢地、緩慢地爬著,試圖將龐大身軀蜷縮入燈光不及的闇影中。手指仍緊抓塵土,感覺狄克倫的雷電已經退遠,他可以專心,降低、融入,幾乎和它們一樣輕盈、飄揚。狄克倫死定了。他死定了,狄克倫試圖發出怒吼,伴隨著模糊不清的咒罵,嘴裡噴出黑稠液體。他知道他死定了,但是他奇異地看著胸前白襯衫噴灑一片的黑紅,鮮豔的核心開展出脆弱、潮濕的黑色花瓣,即將淹沒他、融化他。狄克倫沒有感到恐懼,只有一種不可思議。「可惡……我竟然是、竟然是,第一個被……」 「你該認為自己是幸運的,狄克倫,」班奈瓦蘭喃喃唸道,黑石般的眼陰沉退遠,「至少,你可以少受點折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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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