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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7/02 20:44:50瀏覽1443|回應1|推薦3 | |
風生地,地生火,火生海,海生龍, 龍呼息,創生語,龍拍翅,萬物萌, 龍創神,百八十,龍生靈,永綿延, 龍傳承,生人子,龍滅絕,為人子; 人子興,神眷顧,人子滅,神懲戒, 人子喜,日出東,人子憂,月落西, 國土力,代相傳,紅蔭落,白土地, 唯人子,破禁斷,唯人子,滅龍身。 —— 《 萬古歌集 》 荷馬 • 巴得 第一章 布雷諾堡的公爵命在旦夕。 髮鬚灰白參半,面容枯瘦泛黃的老人躺在一張四柱大床上,深綠色天鵝絨的簾幕垂下,遮去床頭黯淡燈火,在老人額前投下不祥的陰影。他的身子蜷縮在層層被毯中,擠壓得沉重、弱小,彷彿回到剛出生時脆弱無助的模樣;唯有一雙手露在被毯外頭,櫛瘤突出的手指緊抓著厚絨毯,放鬆、緊握,又放鬆、緊握,毯子的柔嫩細毛在他的指間突出,又溜走,如深濃但命定的退潮,總是要遠去。 他勉強轉動頭部,眼角追逐在影子中流逸的光線,看到床旁圍繞著五個人;他的五個子女,已經來到床前。公爵費力地呼吸,可以聞到從體內傳出的腐臭氣味,那是從最底層開始敗壞,無藥可救的墜落,他感應到了,而他的五個子女也感應到了,否則他們不會來到他的床前。公爵撐開沉重眼皮,想仔細看看他們的模樣,但燈光晦暗,他只能看到他們的輪廓,由模糊暈開的光影辨識。布拉夫,他的長子,還是那副矮胖模樣,墩墩地、氣呼呼地站在那兒,被臉頰肉上擠的小眼不住往四周瞟望,就是沒看躺在床上與生死拔河的老父。狄克倫,他的次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體內卻像翻湧著灼燙熱水般,讓他一下抖抖手,又跺跺腳,頸子不斷來回轉動,速度快得像要扭斷了一般。班奈瓦蘭,他的三子,就站在床尾,靜靜地,一動也不動,稍微痀僂的身形宛如一把溢得滿滿的弓箭,又似一柄蓄勢待發的刀,暗色眼瞳也不動,裝著自己的思緒。辛西爾,他的長女,明明一頭銀白髮,卻常穿了一身黑,她靜立在幽微光影中,暗色波浪映襯漂浮的皙白,任亮黃輕曳著她的髮,讓公爵一時將自己的女兒錯認為領路天使;但是哪可能有領路天使?就算有,也不是來領他的,公爵嘲諷地笑。最後,溫斯登,他最小的女兒,又將一團他厭惡的花花綠綠披掛在身上,房內黯淡燈光讓她看來像是一團不知名食物的混融黏液;她站得比班奈瓦蘭還要遠,正低頭察看自己的手指。 時候到了,他知道。這一天總是要來的;他可以感覺到某種力量漸次自身體內退去,不是很猛力地拉扯,但仍能讓他察覺那力量的消遠。那原本就不是屬於你的;在力量的源頭,遙遠的不知名方向,似乎有個聲音這樣對他悄悄說,那原本就不是屬於你的,只是將它收回去而已。眼皮好沉,黑羽翅的蛾在腦子裡輕拍,安撫而溫柔;公爵知道,那才是他的領路天使。但是,他還有些話沒說,公爵驅趕誘惑輕舞的飛蛾,用力撐開眼皮,試圖抬起一隻手。只是這麼一個小動作,卻幾乎花盡他全副力氣,公爵可以聽到一身嶙峋老骨交錯撞擊得格格作響,他深吸氣,卻被床頭煤油燈的氣味嗆著,發出輕咳。 「父王?」布拉夫驚駭叫道,退開一步。 第一個衝過來的果然是狄克倫,他一箭步往床頭擠,剛好站上布拉夫讓開的空位,接著,辛西爾才姍姍來遲似地走近。班奈瓦蘭動也沒動,甚至連眼睛也沒轉,溫斯登驚愕地抬頭吸氣,裙子底下的腿抖了抖,仍沒動,又低頭看自己修剪完美的手指,就好像,辛西爾想,可以從那裡找到生命的奧秘。 「父王,沒事吧?您怎麼了?怎麼了?」狄克倫緊張地叫道,雙眼大睜,額頭布著汗。公爵覺得他實在很吵,不禁偏過頭,但狄克倫仍不放過,臉又湊近大叫:「父王?」 一隻纖白的手伸來,將狄克倫推開,接著輕拍公爵微微喘息的瘦弱胸膛,他覺得舒服許多。辛西爾俯臉輕聲問,「父王,您要說什麼嗎?」 啊,總是這個辛西爾,就是能看出他每一舉措的意義。公爵半睜眸,弱視的目光掃過表情、姿態各不同的五個影子。「……過來。」 「父王?」 「全都……過來……我有話……要說……」他斷斷續續地喘息。 狄克倫和辛西爾原本就在床頭邊了,只是稍微挪步湊近,不動如山的班奈瓦蘭終於肯移動他尊貴的腿,飄忽晃到辛西爾旁邊。溫斯登沿著房間邊緣走,終於走到床邊,試圖躲在布拉夫龐大的身軀後,但布拉夫卻用力一推,將她擠往前,她回頭對著大哥骴牙咧嘴一番,最後仍不甘願地湊近狄克倫旁邊。 「……是時候了,你們……都知道……該怎麼做吧?」 五個子女的臉都很僵硬;力量尚未完全褪去,他還可以感受到在他們之間傳飛的思緒,如一張織網,騰空、交錯,卻巧妙地避開對方;沒有人能瞭解另一個人在想什麼,而他,也即將不瞭解。 「要……占星官……擇吉日、辦葬禮……跟以前一樣,不要鋪張,跟以前……」公爵感覺下腹無力,彷若沉沉墜落,他再用力吸氣、開口:「記得……要依照規定、規定葬禮後……才能開始……懂嗎?懂嗎?」 他們沒有說話,僵立的身子如五尊恆久的雕像,但是五束目光朝他直直射來。公爵已經感受不到他們思慮的轉折,無法分辨是善意還是惡意。他繼續說,「這是……傳統……不能逃避……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染了血的餐桌。公爵閉上眼睛,「好好去做吧,用你們生命的……最後一擊……」 就要結束了。比起其餘兄弟姊妹,他延長了近五十年的壽命,現在即將結束了。這如夢似幻的五十年,回想起,快如一瞬,他覺得自己可能從沒活過;在其餘兄弟姊妹都死亡的時刻,他也跟著死去。這是命運,是傳統,是責任。隨著生命的消褪,力量也逐漸遠去,他已經看不到,也抓不到那消逝如一抹香氣的尾巴。公爵再度抬頭,奮力掙扎,以最後留存的渙散視覺看著五個子女;姿態、神色各異。雖跟自己的孩子不算親近,但公爵熟知他們的個性、習慣跟思考模式,他幾乎可以預視到誰即將成為繼承人。會嗎?會是那個人嗎?反正過不了多久,他即將看到。視線模糊,除了他的五個孩子,公爵還看見一團濃霧籠罩著他們的頭頂,逐漸逼近,飄散又凝聚,彷若成形。濃霧朝他逼近,黑羽翅的蛾輕拍兩下,不動了;黑霧如數雙手蒙上他的眼、口、鼻,掐住頸子,沉沉壓在胸腹間,拖曳著手腳。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是他們吧?窒息的難受令他手腳微微顫動,轟鳴聲響在耳邊環繞,仔細聽,那是叫喚著他的名字的低喃。 公爵張大嘴喘氣,雙眼瞠開,眼白邊緣擠出血絲;真像隻離水掙扎的魚,狄克倫想。他趨前靠近父親,以為他跟剛才一樣,還想說些什麼,雖心知肚明公爵的遺言不會影響任何事情,但他可不想錯過一字一句;狄克倫頗懷敵意地輕瞥同樣極靠近公爵的辛西爾一眼,更湊近些,忍受從老人身上散發出的濃濃藥味及死亡的腐臭氣息。「父王?」 公爵大喘一口氣,眼皮掀了掀,突然微微抬起右手。「別……」吐出一字,他的手又垂下,嘴緩緩闔起,眼皮半閉,底下深色的流光映著濃稠的死。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有動作,時間與空間彷若凍結在公爵斷氣的剎那,他們看著老人萎縮的身體,聽到遙遠的落潮聲,退遠,那自他們父親身上離去的力量在某一地蟄伏等待,等待他們之中一人去攫取。但是,暫時沒有人想去面對,因此沒有人動。 辛西爾轉頭,看向窗外,半掩的木窗框納進微涼的風;驀地,一道晴天霹靂從天而落,粗裂的銀白線條劃破沉黑天際,一瞬間映出繚繞絲雲、猙獰山崖、遠方樹林、起伏土地、聳立樓房,蒼白而絕望。閃電擊向大地,很快就消逝不見,黑夜景物又為沉黑、深紫、暗藍所掩蓋,只有半缺的賽肯月瑩瑩閃爍。那閃電打中了哪裡?她想。 回頭,辛西爾發現她的兄弟姊妹仍維持同一姿勢,稟息看著已逐漸僵硬的父親。她彎身,將前任公爵半閉的眼闔起,取來一塊已準備好的白布,輕輕蓋在他臉上。其餘的人彷彿這時才恢復呼吸,有的急促,有的沉緩,布拉夫開始顫抖,涔涔汗水不斷從面頰上掉落,濕透襯衫的衣領。班奈瓦蘭也動了,他輕步穿越房間,走到門前,開門,迎向早已等在門邊多時的行政官,低沉嘶聲道:「國王駕崩。」 國王駕崩。布拉夫一陣哆嗦,喉頭不自禁地發出微小嗚咽。似乎是現在才瞭解這句話的意思,及其後他所將面對的命運,他感覺方才那一道閃電,彷彿是打到他們的頭頂上,從今以後,那將是他們所見的最後一道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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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