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帕沒有動作，連眼神都沒移動，死死地盯著羅倫。羅倫覺得那雙凝視不動的眼似乎在火光反映下閃耀一抹金黃，隨即消滅。

「聽過，一個故事。」

「大師也認為這是個故事？」

奧帕站起身，走到一旁沿著牆緊貼著站立的書架前，拿起一本書，回到座位上。羅倫看到這本深紅色書皮的封面邊緣已捲起，上頭褪色的灰黃花體字寫著「更華史話」。奧帕翻開書本，黃色紙張散發出陳舊的灰塵氣味，他翻到其中一頁停下，唸道：「有個孩子的祖母去世，他非常悲傷，整天祈求肇斯神能將他的祖母送回來。一天，一個穿著黑色衣服，背後閃耀金光的男人出現在孩子的夢中，告訴他：『你的祖母已經不可能回來了，因為她去了一個沒有悲傷，沒有憂愁的國度。』『那在什麼地方？』孩子問。『在跨越過日落海之後，極西之處。很多人都在那裡，他們拋卻悲傷，只留下快樂和歡愉，去過那裡的人從不想回來。』『既然祖母不回來，那麼我要去找她。』那孩子說。

「於是孩子依循夢中男人留下的指示前去尋找神奇的國度，越過日落海，在更華大陸上流浪，直到終於走到大陸極西之處，他看到一個奇異的城市。山谷間圍繞著白色的城牆碉堡，終年閃耀金黃光芒，彷彿日頭永遠不落下。裡頭的人不懂悲傷與憂愁，只有歡欣愉悅，和平、各盡本分地生活著。他們稱這個地方為昂鐸庇亞。」

奧帕說完停下，看著羅倫，任沈默隨室內明滅的火光流轉。羅倫像個聽得專心的孩子，思緒仍沈浸在奧帕述說的故事中，隨著裡頭人物的心情起落，等待著後續發展。他不禁問：「結局呢？」

「每種版本都有不同的結局，」奧帕合上手中的書：「有的結局是那孩子跟祖母在昂鐸庇亞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有的結局則是孩子找到了祖母，卻發現祖母竟不認得他了。」他說著看了看羅倫專注的神情：「你要的是哪一種結局？」

「我聽說的故事，版本不一樣。大師剛才說的故事，主角是個不知名的孩子，我聽過的主角是個小王子，去世的親人是他的父親。過程差不多，但結局是小王子找到父親，兩人一起離開昂鐸庇亞。」

奧帕一手撫著鬍渣未清乾淨的下巴，雙眼凝聚的火光內斂，彷如退縮到內心某一個深藏的角落。「這是一個流傳已久的故事，甚至很多人認為這不過是個童話，說給小孩子聽，或是那些吟遊詩人在慶典晚宴上說來娛樂大家的。沒有人當真。」

「大師認為，這個故事是不是真有事實根據？」羅倫雙手放在桌上，撐起上身，微微傾向奧帕。

「每個故事的背後，都有現實為基礎，姑且不論內容有多天馬行空，說故事的人所隨手採取的題材，有許多都是來自他自己的經驗跟所見所聞。」奧帕沈吟：「若要說昂鐸庇亞這個故事有沒有事實根據，我想至少，追尋死去親人的情節，確實是符合人性的描寫，這也可以算是事實的一種吧。」

羅倫張口欲言，但眼神一轉，又閉口，彷彿在重複咀嚼驗證奧帕的話語。看羅倫沈思的模樣，奧帕開口：「親王殿下，你今天來找我，不會只是想問我這個故事是不是真的吧？」

羅倫呼出一口氣。「大師，我今天來，主要是想請你跟我一起回去圖司加城的。」

奧帕先是看著羅倫好一會兒，接著忽然爆出宏亮的笑聲。老人笑得整張臉的皺紋擠成一團，幾乎分辨不出眼口鼻。他手撫著胸大口喘息，搖搖頭：「你的領主大人是在想什麼？現在還有人這樣反其道而行？」

羅倫被奧帕笑得有點羞赧，古銅色的臉頰發燙，尷尬地看著抖肩喘氣的老人。「大師，我知道現在已經沒有所謂宮廷法師了，但……這是我的大人的期望。」

奧帕深吸口氣，清清喉嚨，以粗糙的手指撫摸額頭。褪去笑意的臉鬆弛，垂下的眼角帶點落寞。「我以為現在已經沒人相信這一套了。」

「或許……不是很多人相信，」羅倫欲言又止，見奧帕似乎沒反應，才繼續說：「不過我想還是有人認為這是個良好的傳統，應該繼續流傳下去。」

奧帕左邊嘴角歪斜，「已經多久了？我離開宮廷，來到這裡，訪客越來越少，像我一樣的人也越來越少。這個世界，跟我年輕剛學藝時，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他們不要念咒，不想辨識符文，這些都太慢了，就連占卜都不見得完全準確。他們要快速的，立即就可以看見的事實。

「這是個好的傳統。你說的沒錯，是個好傳統，但已經沒有人相信了，被淘汰了。」

「大師，還是有人相信的。」

「比如你的領主大人？」奧帕瞪著眼前的少年：「他知道多少？他還是個孩子，他對法術瞭解多少？」

「他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他總是領主。」羅倫輕聲說，灰金雙眼垂下。

奧帕突然站起身，甩甩黑色長袍的寬袖。「讓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繼承，就會有問題。攝政是誰？」

「馬可仕 • 沙納，杜瓦公爵，是我們的堂叔。」

「孩子的母親那邊沒人說話嗎？」

「當然，只是他們是姻親，又非我領地內的人……」羅倫話說出口才發現自己講太快了，竟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談論馬那諾宮廷內的是非，便趕緊住口。

奧帕對羅倫的遲疑只是淡淡一瞥，漫步走到壁爐前，火亮紅光攀爬至蜿蜒著線條的臉上，如陽光照耀的高低丘谷，雙眸卻顯得暗沈，退得極遠。「他需要我做什麼？不會只是要我去證實這個故事的真偽而已吧？你的領主大人還有什麼目的？」

「他相信法術，相信你，大師。他看過軍隊的槍砲，也看過戰爭的訓練，但他還是相信法術是有未來的。」

「別跟我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親王殿下。」奧帕忽地回身看向羅倫：「你呢？你是什麼看法？你為什麼答應接下這任務？我想，應該不會只是因為他是你堂弟，是你的新領主而已吧。」

羅倫沈默，寬闊的雙肩垂下，一臉的思慮為尚青澀的臉孔添上幾許愁思。他舉起酒杯一仰而盡。「他還只是個孩子，才十二歲，不知道該怎麼當個領主。坦尼珥從小就身體不好，老領主寵他，所以沒讓他學習太多管理領地的事物，但沒想到老領主這麼早就過世，我們一點準備也沒有，更何況是他？我知道堂叔是有能力的人，但夫人那邊的情形……那孩子夾在中間很為難，也很害怕。我想為他做點什麼，但我自己也算不上有什麼資歷，懂得也不多。」

羅倫仰頭望向奧帕：「老實說，昂鐸庇亞的事情，只是個藉口。坦尼珥相信這個故事是有事實根據的，他也相信法術，但我認為那只是個孩子氣的夢想……我只是希望能有個像你這樣博學多聞的人來教導他。不一定是法術，或許他沒這個能力，但至少，你的見聞、那些故事、法術技藝，能讓他快樂一點。」

奧帕沒說話，轉臉看著爐火。瞬間羅倫忽然覺得老人的身影越縮越小，急速往遠方退去，火光越形陰暗，他感覺一層黑色帷幕落在頭上，慢慢地，帶著輕微的重量往下沈，連帶讓他覺得整個人好沈重。蜿蜒無盡的道路、壓迫窒息的森林、這場雪、彷彿沒有盡頭的冬天、坦尼珥祈求的清澄眼睛、宮廷內來回交錯的不善視線，讓他覺得疲憊，覺得冷。伸手拿來酒壺，再倒一杯，紫紅色酒液如瀑布揮灑向下，映出一道亦黑亦紫的透亮光暈。

奧帕走到羅倫身邊，拿走酒瓶與酒杯。「親王殿下，我想你該休息了。」

「大師，」羅倫緊抓著酒杯不放：「大師，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你累了，親王殿下，夜已深，先休息吧。」奧帕以不似老人的力氣將羅倫手中的酒杯奪下，接著托起他的手臂拉他站起來，帶著羅倫走到房間角落一個窄小的床邊。「你在這裡休息。」

「那你呢？」羅倫一屁股坐在那張僵硬的床墊上，勉強睜開沈重的眼睛。房間內除了這張床，沒其他可以稱得上能睡眠休息的處所。

「我沒關係，你睡吧。」

奧帕只是輕輕推了他的肩膀一下，羅倫就整個人往後倒在床墊上，一股草藥味從身下溢出。因長時間騎馬而僵硬的背骨放鬆，羅倫幾乎是一閉上眼就睡著了。

醒來時，羅倫有些茫然，身體下躺的床墊硬硬的，入眼是窄小、堆滿雜物的房子，一道薄黯晨光由四方形窗口穿入，空氣中一層金黃浮動。他看見穿著黑袍的老人坐在一張大桌子前，雙手擺在桌上，頭微微低垂，動也不動。陽光照映在桌子的一半，亮起深棕色斑駁，奧帕坐在沒有陽光的一角，深沈、陷入。

羅倫坐起身，抓抓一頭亂髮，奧帕似乎是聽到了動靜，微微轉過身看著他。「你醒了，親王殿下。」

「很晚了嗎？」

「不。」奧帕說：「過來吃點東西吧。」

羅倫走近桌子旁，才看到桌上已擺了一些麵包、奶油跟水。他在有陽光的那一邊坐下，任黯沈冬陽烘烤著背部。「大師不吃嗎？」

「我已經吃過了。」奧帕說完看了看他，沈默了一會兒：「等你吃完，我們就出發吧。」

「出……出發？」羅倫差點將嘴裡塞滿的麵包吐出來，嗆咳了幾聲，驚愕地看著奧帕平靜的面容。「大師，你決定要跟我走了？」

「有必要這麼驚訝嗎？」奧帕語氣冷硬，但表情卻未有任何不悅。

「不，因為大師昨晚好像……不怎麼有意願。」

「我考慮過了，決定跟你去圖司加。」奧帕身子往後傾，靠在椅背上。「不過我有幾個條件。」

「請說。」

「我不是宮廷法師，不要給我這個頭銜。」

「我知道。若是領主大人的家庭教師，可以嗎？」

「可以。」奧帕點頭：「另外，除了教授領主學識跟法術之外的事情，其餘我不做。若要占卜，也只為領主占卜。」

「好的。」

「但是我希望領主大人能為我物色幾個有資質的孩子。」

羅倫唇微張：「大師的意思是，想要訓練其他法師？」

奧帕微微一笑：「領主大人不是說過，他相信法術還是有未來的？但沒有傳承怎麼有未來？」

「我明白了。」羅倫舔舔唇，點個頭。

「我只要求這一點。其餘領主大人要什麼，我就給他什麼。」奧帕見羅倫一直低著頭，臉幾乎要埋在他手中扳開的麵包裡，不禁問。「怎麼了？親王殿下。」

「大師，真的很謝謝你，我本來以為這一趟要無功而返的，」羅倫抬眼，少年清澄的灰金眸色染上透明霧光，「坦尼珥真的很希望你能來……」

「得了得了，」奧帕嘆一口氣：「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還是要謝謝你，大師。」

奧帕看著那張泫然欲泣的臉，搖搖頭。「親王殿下，別太容易心軟。」

「我很想幫幫坦尼珥。」羅倫舉起手，以袖子擦去眼角幾乎要落下的淚，羞赧地一笑。

奧帕盯著羅倫抹淚的袖子好一會兒，轉過臉。「我想把這些書收一收，這裡沒別人，所以要麻煩親王殿下吃完後幫個忙。」

「好。」羅倫爽快地答應，大口吃起乾硬的麵包與無味的奶油。

奧帕抬眼，看向羅倫背後被陽光浸潤的窗，冬陽一吋吋升高，金黃晨光緩慢朝他爬行而來。他看著放在桌上的手，一抹幽微光亮落在指尖，照亮他蒼老、粗糙、萎縮的手。奧帕縮回手臂，退出那塊明亮斜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