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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鐸庇亞 第十一章(10)
2006/08/04 19:37:20瀏覽191|回應0|推薦0

冷風乾不了面頰上悔恨的熱淚。得知悲慘的訊息,羅倫鎮靜地告知攝政,請託下人將消息發佈,臨時指派了葬儀負責人,忙碌地處理這些事情直到深夜;他不知道自己如何還能麻木地顧慮眾多瑣事。直到事情告一段落,周遭靜了下來,他再也按捺不住戳刺著心頭的情緒,衝出迎風的露台,淚隨即落下。

羅倫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這樣歇斯底里地哭泣過,他整個人撫在石雕砌成的扶手上,臉埋在雙手間,聽見自己止不住的嗚咽。坦尼珥,坦尼珥,是我把你送上死路的嗎?胸口好似被挖空,心跳的每一下震動都牽扯疼痛,他知道,那是一個永遠也好不了的傷口。如今,他終於瞭解坦尼珥面對父親去世時的心情。

當初他實在不該答應的,羅倫無比悔恨地想。原本以為一切都可託付給奧帕,但卻沒想到,連奧帕都……他不該相信那個法師。羅倫想起十年前,自己孤身一人上薩比拉斯山尋奧帕,當時的自己多麼天真,以為這樣坦尼珥就會安心,就會好轉,卻沒想到,那死亡是坦尼珥自己設下,而藉由他的手來完成。坦尼珥,坦尼珥,就算無心當個統領萬民的領主,就算明知自己來日無多,你也不該一人孤拎拎地死在那個地方。羅倫大聲哭泣,兩手扯著自己的頭髮。

將來,將來又該怎麼辦?他抬首,遙望無垠夜空,閃爍星光如此黯淡,奔流復返的銀河虛無飄渺,他的思緒飄搖不安,未來如風如水,無形無影,他該如何掌握?坦尼珥的死必定會引發一場政爭,他已經厭煩了,他覺得好累,多想跟坦尼珥一樣一走了之。但坦尼珥,那樣真是你要的嗎?

他聽見背後傳來模糊不清的騷動,尖銳的嗓音怒罵,接著是用力的關門聲,碰碰碰,伴隨著急切而沈重的腳步接近。羅倫慌忙抹去臉上淚痕,一回頭,卻見賈妮絲氣沖沖地跑來。總是挽成精緻美麗的髮髻散落,垂遮住半邊臉,另半邊臉因憤怒的扭曲而猙獰,失卻了禮儀風度,她提著粉色裙子大跨步,肩上的灰貂鼠披肩垂落,一端被拖曳在地上。她衝至羅倫面前,伸手就是一巴掌,用力極猛,毫無防備的羅倫被打得措手不及,身子微顫了下,不似女人的狠手勁在他臉頰上烙下痛辣傷痕。

「都是你,都是你搞的鬼,你把他害死了!是你把他害死的!」賈妮絲尖叫,一巴掌不夠,又來一掌,但被羅倫即時擋下。見這回未得逞,賈妮絲如被惹毛的貓伸出爪子,抓向羅倫的臉、肩膀、手臂,兩腳亂踢,一面尖叫。「我要殺了你!是你殺了我兒子,是你殺了他!」

羅倫手忙腳亂擋住賈妮絲亂無章法的攻擊。「夫人,賈妮絲夫人,請你冷靜點,夫人……」但賈妮絲仍高聲尖叫著攻擊,指甲劃過羅倫的脖子,抬起膝蓋襲擊他的腹部。羅倫原本想盡量避開而不傷到她,但失去理智的瘋婦的攻擊太難纏,羅倫又痛又累,他頓時失去耐性,一下拽住賈妮絲的雙臂,用力向下一折,她隨即發出疼痛的尖叫。

「啊!你要殺我!我就知道,你要殺光我們所有人,全都是你做的,全都是你!」她圓瞠的雙眼瘋狂,口沫橫飛,羅倫從未看過一個女人可以變臉得如此徹底、可怖,好似完全腐爛、崩潰。

被制住雙手的賈妮絲改以腿襲擊,羅倫側身避開,雙手仍抓著她的手臂,接著腳一掃,讓她失去平衡,「碰」地側身摔倒在地上,一身絲質禮服染上塵土,裙腳破裂,批散的髮遮住她發白的臉,狼狽不堪。賈妮絲坐在地上,仍繼續尖叫。「你這個兇手!坦尼珥死了,你就可以坐上領主之位,你一定是這樣想的,無恥!竟然為了坐上這位子而殺死坦尼珥,無恥的兇手!」

羅倫退後一步,搖頭。不,不是這樣的,他想辯解,但緊繃的喉頭讓他發不出聲音。瘋婦繼續叫著:「你們為了打擊我,把坦尼珥送出去,他身子這麼弱,還讓他出遠門,你們存的是什麼心?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那個老賊,我都知道你們在搞什麼,現在坦尼珥死了,該輪到誰?我嗎?

「全都是你害的,明明知道坦尼珥身子弱,為什麼要答應他?你說呀,你說呀,你想自己當上領主,對不對?你們都不是真心要幫助那個孩子,看他身子不行了,就要把他送走,偽善!無恥!」

賈妮絲的瘋話戳痛了羅倫,他忍不住回嘴。「那你呢?你又關心他多少?你親近過坦尼珥嗎?除了對他予取予求,壓迫他、羞辱他之外,你這個母親又為他做了些什麼?」

賈妮絲雙眼噴火。「至少我不會要他去死。」她四肢趴在地上,抬頭怒目瞪視羅倫,喘息著,雙唇掀起,發出嘶嘶聲。「那孩子……那孩子是馬那諾的領主,永遠都是,我不許你奪走他的位子!」

「是你想要這個位子。你拚命要他留下來,因為你知道,若沒有坦尼珥當後盾,你在司圖加城什麼也不是,不過是個外地來的婊子。」羅倫感到沈痛與憤怒並齊在腦子裡轟轟迴響,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你瞭解坦尼珥嗎?你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嗎?你除了自己還想過他什麼?你知道他恨你,即使你是他的親生母親,他還是恨你,恨你……」

「兇手!殺我孩子的兇手!」賈妮絲抓著髒污長髮大聲尖叫。

「你只關心自己的權位,只想利用他而已,所有人都是……」他感到一陣悲苦的哽咽,搖首落淚,「為什麼?我只是想要他做點什麼,在最後……」

「都是因為你,全部都是你們的詭計,一再打壓我,陷害我,不讓我跟我孩子見面,都是你們!」賈妮絲兩眼上翻,暴露出恐怖的血絲,沈聲咒罵,「要不是因為這樣,我早就……我早就……都是你們這些人,那個傢伙什麼也不肯給我,連兒子都不理我,我算什麼?算什麼?我一定要讓你們看到,我是領主夫人,領主的母親大人,我的丈夫是領主,我的孩子是領主,永遠是……」

他覺得自己如被一陣強風吹落的樹葉,飄然落入無底的黑洞,悠悠晃晃,不上不下,無法停止墜落,深不見底的空洞,或許,他將一輩子抱擁這無力的罪惡感,直到死生落定。但傷痛後,他逐漸省悟到事實,這是多年來坦尼珥依然無法接受的。

「坦尼珥已經死了。」羅倫說。你愛的人已經死了。

「呀!」賈妮絲發出淒厲的尖叫,突地爬起來衝向羅倫。羅倫避開,但仍被賈妮絲撞到,手臂傳來一陣痛,他低頭一看,見上臂袖口裂開一道縫,底下肌膚畫出一道整齊的裂傷,血肉翻出。他一驚,抬頭見賈妮絲右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刀柄雕工精緻的亮銅色小匕首。賈妮絲嘶聲喘息,尖叫一聲又向他衝過來。

羅倫這回警覺更高,一再閃避,而賈妮絲雖然搖搖晃晃,但意志堅決得驚人,一再高舉匕首衝前戳刺,羅倫十多年來練習的武術不是假的,他一側身閃避過,賈妮絲失衡,跌個踉蹌,他趁機抓住她握匕首的手腕。「別激動,夫人,不要做傻事。」

「我要殺了你!你這個兇手,兇手!」女人用力拽著手腕尖叫,「全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們擋著我,不然我早就……你這沒良心的孩子,為什麼要拋棄媽媽?」

「住手,夫人!」羅倫拚命壓制住尖叫扭動的賈妮絲,欲奪下危險的武器。「冷靜一點,你想讓坦尼珥蒙羞嗎?」

「那有什麼差別?他已經不在了,我也不在意……」她大叫:「我要殺了你!領主不是你,是我,是我葛羅紅家族的!」

羅倫一扭賈妮絲手腕,她發出慘叫,匕首鬆脫,羅倫接著用力將賈妮絲推開。他手握賈妮絲的匕首,冷眼看向因夢想破滅而失心瘋的女人。「就算到現在,你還不放棄嗎?你失去了自己的兒子,竟然還只想到自己?」

她掀唇冷笑,「要不是因為你,我哪需要這樣?要是坦尼珥還在,要他不是死在那什麼鬼地方,我都會是這裡的主人!」

「你說我無恥,你才是真正的無恥!」

「你殺了我兒子,有種你也殺了我呀!」她渾身顫抖,如垂死的蟲蠕動。

「你……」

「你殺了我你殺了我……」賈妮絲不顧一切地衝過來,衝向羅倫手中的匕首。羅倫趕緊退開,但她仍不知死活地貼上來,他只好將刀尖轉向,另一手扯住賈妮絲,和她保持距離。但瘋婆子力氣忒大,指甲深深陷入手臂肌肉裡,羅倫吃痛,心頭一怒,耐性到極點,賈妮絲裝模作樣的姿態、對坦尼珥的忽視與侮辱、表面親切背地裡機關算盡,褪盡為面前這張猙獰瘋面與血盆大口。他大喝一聲,抓住賈妮絲手臂,依勢退一步,她上身往下撲倒,羅倫再借力一轉她身子,賈妮絲整個人在空中翻了一圈,以背部重重落地。疼痛未去,她發現自己被死死壓在地上,冰冷刀鋒貼著纖細頸子。

她喘著氣,每一下呼息都明顯感受到刀鋒的壓力深深陷入,緊窒著喉頭。死亡的寒冷貼著身體,滲入心臟,賈妮絲第一回感受到恐懼,她不禁退縮。「你……你殺了我,就是兇手,不僅殺了坦尼珥,也殺了我,你永遠都是兇手,一輩子都是……」

「住嘴!殺了你我才不後悔,你這個婊子、人渣!」羅倫怒吼,似乎也感染了賈妮絲的瘋勁,對坦尼珥的歉疚、對未來的不定、對這些權力者嘴臉的憤怒,他想一併抹煞。切開喉嚨,封了這張嘴。他的手勢不覺壓低,感覺到賈妮絲喉間的脈搏跳動透過鋒利白晰的刀刃傳達至手心。

賈妮絲瞪大的眼如木偶,方才強烈的怨怒與瘋狂已消失,終於意識到自己面臨的危急,她唇微張,顫抖著。「你……你不能……」

「住嘴!」只要用力,使勁一壓,就會結束,這個逼死坦尼珥的女人……是誰逼死他的?是賈妮絲嗎?還是奧帕、馬可仕,甚或他自己,所有的人?如果他也有份,他有資格殺死這女人嗎?羅倫汗如雨下,緊握住刀柄的手僵硬、沈痛,幾乎鬆不開,也越來越重,慢慢沈下賈妮絲的咽喉。

躺在地上的女人喉頭間發出動物呻吟般的怪叫,牙齒喀喀緊咬。不僅是賈妮絲有份,他也有份,所有人都有份,是他們聯手逼死一個孩子;他到現在,仍還只是個被嚇壞的十二歲孩子。手肘漸漸往下移,他看見賈妮絲白晰的頸子流出一道血痕,女人轉動僵硬的手腳,從齒縫間迸出哀叫。

「羅倫!」

那一聲叫喊讓他瞬間停滯,他手臂不覺鬆開,肩膀垂下,微轉動僵硬的脖子,他看見伊芳迪站在一旁,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下窣抖,眼眶含淚。她踏前一步,身體因顫抖而搖晃,但仍堅定地踏出下一步,越來越接近。「羅倫,不要,不要這麼做,她不值得。」

「她該死……」

「沒有人該死,」伊芳迪膽怯地伸出手,碰觸羅倫握匕首的右臂,察覺他沒反抗,才輕輕握住。「不要這麼做,這是為了你,不是為了她。我知道你為了坦尼珥而自責,但我也知道,如果你真的親手殺人,你會更自責,即使是多麼萬惡不赦的人……」

就算殺盡這些人也喚不回往日,怎能以髒污洗去髒污?意念一動,手中的匕首鬆脫,羅倫在妻子的餐攙扶下站起來,高大的手腳倚著嬌小的身軀,他的淚眼中,她的淚流淌,蜿蜒至自己胸臆。「我從一開始就錯了,伊芳,十年前就錯了,所以我怎麼樣都沒辦法……」

「沒關係,沒關係,」伊芳迪哭啞了的嗓音勸道:「這樣就夠了,你已經知道了,這樣就夠了,不要再怪自己,不要再增加任何罪了,求求你,羅倫,坦尼珥死了,但你要活下去,你要……」

伊芳迪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尖聲怪叫,即時轉回臉,卻見賈妮絲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手中抓著羅倫丟棄的匕首,污黑長髮批面,只見一張大口如黑洞,傾身向前衝刺,急速朝他們撲來。「兇手!」

「伊芳!」羅倫驚叫,只趕及將伊芳迪拉至自己身後,賈妮絲速度極快,已經奔至他面前,手中沾染他血跡的尖刀朝胸部戳刺而來,反光耀花眼睛,他感覺到身後的伊芳迪拚命將他往後拉,但仍及不上賈妮絲的速度,她雙手抓著匕首,上身全力向前傾倒。避不開了。但他連閉上眼睛的時間都沒有,眼睜睜看著刀尖即將碰觸到胸前衣襟。突然一股力道由左側打來,風由臉頰呼嘯而過,羅倫腳步踉蹌,幸虧身後的伊芳迪支撐住,接著他看見賈妮絲突地被推開,接著直接甩向露台旁半身高的石雕扶手前,整個人掛在那裡。

「攝政!」

要不是伊芳迪先叫出口,羅倫還未認出那個及時推倒賈妮絲的黑衣人是馬可仕。此時馬可仕矯健得不像一個老人,他將賈妮絲壓制在扶手上,賈妮絲上半身懸空,她聽著身後擊打上來的沈重風壓,因驚恐而雙腳亂踢,推打馬可仕,但平日看來虛弱的老人不為所動,雙眼上吊,黑暗中若司命死神。

「放開我!放開我!你不能這麼做!」賈妮絲厲聲尖叫:「你以為你們逃得掉嗎?你以為你們逃得掉嗎?我告訴你……」

「你該閉嘴了,女人。」馬可仕說,鬆開手,退了一步。

「堂叔,不要……」

女人瞠大錯愕的眼,逐漸下沈入黑色的風中,最後一聲驚叫如扯遠的風箏,虛弱地消逝於天際某一端。羅倫覺得自己聽見了賈妮絲的身體落地的聲音,沈悶聲響伴隨著撕裂的肢體,迸發在雪地上的鮮血。他全身顫抖,抬手遮住一隻眼。「堂叔,為什麼?」

馬可仕垂下兩手,挺直著背脊,慢慢轉過身,額前一縷垂下的白髮遮住剛毅卻疲憊的眼。「她意圖謀刺親王殿下,該當死罪。」

「就算這樣,也不該由堂叔來……」他欲踏前一步,卻見馬可仕突然後退,接著朝他單膝跪下,垂臉致意。

「全都是為了守衛您,領主大人。」老人低啞的嗓音散入風中,一字一句清晰傳入羅倫耳中。

他愣住,面對著老人髮色斑白的低垂頭顱,感覺全身彷彿被捲入一陣漩渦中,沈溺、掙扎、呼救,卻總是沒人聽到。坦尼珥,就像總是沒人聽到你。他望向幽暗星空,遠處山巒波瀾起伏,靜躺於飄雪之下,群山幽靜剪影後,一抹日光逐漸浮出,將半邊天際染為深靛色。為什麼仍覺得陰暗?他仰起臉,任由冷風吹拂淌淚的面頰。淚,不知何時才會流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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