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像片羽毛般，在空中輕盈飄盪，隨風左右搖擺，緩緩降落。感覺雙腳踏上穩定地面，仍有些暈眩，視線所及還是黑，席安瞇眼細看，漸漸地適應了，她看見不規則石塊突出於黯黑風景，水氣凝重，潮濕的石頭表面閃著微光。她跨開步伐，接近最靠近她的一牆石壁，她感覺到古老而微弱的力量在閃耀，席安伸出手，輕輕觸摸，手指劃過深深陷入的凹凸，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石壁上全是符文，刻印在岩石內，一筆一畫仔細而耐心地刻上。那是十分複雜而古老的符文，有些連結方式是席安從未見過的。刻畫者的情緒仍殘留些許在每一個凹陷突起中，藉由手指的觸摸，席安可以感受到他當時迫切的絕望，追尋與逃離，試圖彌補罪過，卻只見永無止境的瘋狂。她走了幾步，符文繼續延伸連結，構成一個龐大的咒文，是增生、覆蓋、移除、幻象，這不知花了多少年歲耐心創建下來的符咒，營造出一個假想中的城市，日不落的背後，卻是永恆的黑暗。面頰一陣涼，她才知道淚淌下臉龐。

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幻象，一個兩百年前的法師所想出來的補救辦法。但到如今，他們作了什麼？席安抹淚，繼續沿著石壁探索，試圖尋找那源頭，第一個與最後一個連結的符文。突然，一個影子出現在眼前，彷如被黑暗所推擠、傾壓，而浮現出的人形。她隨即認出這熟悉的樣貌。

「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她說。聽見自己的聲音反覆虛弱的迴盪，她判斷他們應該位於一座龐大的山洞內。

「直到接近了，才發現。」奧帕說，音調一如往常沈穩。

「但你還是帶我們走進去。」

「這是我的目標，不為別的。」

「也不是為了坦尼珥？」話說出口，席安才領悟到真相，「不是為了坦尼珥，你從來就不是為了坦尼珥，你是為了你自己，想看昂鐸庇亞的是你，你只是在利用他。

「這條道路不是任何人都看得到，除了具有法師的資質外，還要有強烈的意念。你擔心自己的意志不夠，所以不管怎麼樣都要把坦尼珥帶來，將死之人的意念是最強的……」想到昏迷中仍嚷著要看白色城市風景的坦尼珥，她一陣哽咽。他這麼想看昂鐸庇亞，卻連那城市的幻象都沒看到。「你怎麼可以這麼做？我們算什麼？」

奧帕沒有移動，但席安更看清了他的輪廓。仍是一頭怒沖天的白短髮，染上了些許灰塵髒污，第一次，席安看到了奧帕的真實年齡，褪去法術的保護，肌膚呈枯葉般灰黃，額頭、眼角、臉頰皺紋橫布、下垂，整個人鬆垮垮的，好似內臟已被淘空，全身只剩下一張縐摺的皮掛在空無的骨架上。他的藍眸黯淡，如為四周黑暗所吞噬侵佔，堅強與睿智已經卸下，席安曾經覺得遙遠的眼神，如今像是回到故鄉般安適、放鬆，將一切都交付給命運。

「我必須來，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歸宿。」他的眼珠慢慢轉動著，滑過黑暗之後爬滿符文的石壁，就是未停留在席安身上。「兩百年，我看著這個世界力量的衰敗，靈獸退隱，符文不成符文，咒語無法成真，即使我們交換了，還是無法阻止力量的消失。羅倫來找我時，我曾燃起一絲希望，但是你們……如此勉強，才訓練出兩個法師，不，或許只有一個。我知道，之後再也沒有了，你是末代，無緣見到兩百年之前的盛況。

「但我想要再看一次，久遠以前，我也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的記憶。黑衣人是多麼自尊驕傲，可以讓所有不可能的事情成真，直到火藥出現……這裡仍保有當時的盛況，一切都是法術，隨處皆是力量，他們可以自由自在運用法術，作任何事。你沒有看過，他們只要一個意念的速度，就可以做到任何事。這裡是法師的天堂。」

「是幻想。」席安輕聲說。

他充耳不聞。「況且我們無處可去。別人有他們該去的地方，我們也曾經有，但是我們交換掉了，只能帶著渾沌的記憶在大地上徘徊。」

「你要我們作交換儀式時，就知道了嗎？」

他雙目閃了閃。「你看到了嗎？那些沒有尋找昂鐸庇亞意志的人，只能留在那座森林裡。藍色的光是他們不知所云的哀慟，只能在那裡追尋、哭泣，除了悲傷，什麼也不記得。我不想變成那樣。」

席安嘆口氣，突然覺得胸口已承受不住這樣的悲苦，被沈重壓落出一個深深的空洞，法術的風穿越，迴轉苦悶回音。藍森林裡的靈魂只懂得哭泣，挖掘深埋藏在地底下的自己。他們知道出了森林，就快到了，但無法離開。他們找不到路，看不到盡頭。

「你打算怎麼作？」

「我要留在這裡。」奧帕說，遊移的眼神漸漸收回，退卻至被記憶包圍的角落。

「但我想走。」

「你不可能走的。你已經把你的靈魂帶過來，就算離開，總有一天，你還是會回到這裡。」

席安搖頭，但心裡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就算是這樣……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想留在這裡，在這種幻想中度過。」

奧帕的目光終於轉至席安，深深地望著她，綻放悲傷與憐憫。「別想這樣做。你會很痛苦的。」

「早在決定交換的時候，就該承受這一切。」她深吸一口氣，仰望上空看似無垠的深處，「失去靈魂的人，怎麼能有自由？」

「我們在這裡可以自由。」

「到哪裡都不會有的。」

她輕吟咒文，微小而溫柔，由吟唱聲中釋放的力量迴盪於山脈的核心。黑暗中出現了一個亮點，然後一個接一個，串串連結，如流星、如蛛網、如銀河，散佈為螺旋波紋，細密纏繞於盤據的黑夜。符文發著柔軟黃光，照亮奧帕的臉孔，她看見霍夫曼就站在奧帕背後，他的臉完好如初，但面無表情。其他還有很多黑衣人，男女老幼，黑壓壓地佔滿一片，融於暗色風景，面容也變得模糊不清，她依稀只辨識出古利德和那個為坦尼珥醫療的女醫者，但更令她心驚的，她看見自己的臉孔。

席安咬牙心一橫，加大吟唱聲量，符文發光與連結的速度加劇，一個一個符文繞旋著、碰觸著，最終將指向一個中心點，起始與終結的源頭。

「別這樣，席安。」奧帕說。

奧帕臉上顯露出的悲哀與脆弱令她心痛，她像是從未認識這個人，而她稱師傅多年的人也從未認識她。她流著淚，吟唱聲未停歇，整座洞窟閃閃發光，沿著高聳的潮濕石壁升起，她看見地上滿是碎石、苔蘚，古老而破敗，他們竟想在這樣的地方重獲自由？

奧帕開口、霍夫曼開口，其他人也開口，一串咒文由他們的嘴裡奔流而出，串成一氣，如遠方震盪的輕柔波濤，緩緩朝席安流洩而去。她感覺到壓力，黯黑的潮水迅速淹至她的腳踝，接著往上攀升，小腿、膝蓋、髖部、胸腹，她在水中載浮載沈，卻仍抬高下顎，不讓咒文間斷。他們齊力唱著，每個人的音調皆不同，或高或低，卻能奇異地契合，宛若完美的和聲，力量澎湃，優美中潛藏著深深的意志力。那些意志力強壓在她的身上，窒息的痛楚漫淹喉頭。

席安，別這樣，一切都結束了。

你當我們是什麼？

你離開了。你當我這師傅是什麼？

席安幾乎要啜泣出聲，但她忍住，繼續吟唱咒文，她看見，在霍夫曼背後的某一點正聚集光束，慢慢地增強亮度。就在那裡。

你永遠是我的師傅。

她似乎看見奧帕鬆弛的嘴角揚起一抹笑，哀傷卻真誠。他停止吟唱，抬起一只手，朝席安擺了擺。她不懂奧帕是什麼意思，也舉起手，卻是指向奧帕和霍夫曼背後光束聚集的亮點。如清風呢喃的咒文突地改變，是暴風般的怒吼，她釋放內心的黑暗，以苦痛和憤恨包圍。周遭揚起一股驚恐的風，他們也改變壓制的咒文，轉為劇烈抵抗，蔓延的潮水波動不斷，高舉為洶湧浪潮，張開雙手朝她撲來。

面對巨大浪潮，席安幾乎想閉上眼睛，此時她聽見另一個聲音響起，和她一同吟唱。力量增強，兩道聲音逐漸融合，化為衝破浪濤的奔流。席安信心增加，聲音漸大，記憶中背誦的符文一一迴轉過眼前，她流暢而隨心所欲地唸誦，感覺自己隨著那一股奔流滑向符文連結的中心點。有人握著她的手，給予力量和勇氣，幫助她給予最後一擊。

一道銀亮射線飛奔而去，衝擊刻印在石壁上的符文。他們發出驚叫，掩臉不看，石壁上的符文破碎，發出最後的刺目強光，迸發、斷裂、震盪，剎時天搖地動。席安看著自己的手，手指殘餘一簇光芒，絕望地燃燒。符文的作用隨即失效，光亮迅速消褪，在黑暗再度籠罩前，席安看向奧帕。他仍站在那裡，凝望不知為何的深遠；霍夫曼站在他身後，一手搭在兩百年未見的徒弟的肩上。席安將右手擺在自己的左肩。

放開的手沒有疑慮，悲苦的旋律震盪胸臆。

回首，再回首，不捨的目光緊緊封閉，

日不落的光輝，白色的城市，

再會了，父親，從此徒留記憶，

總有一日會再回到這裡，

美麗的、光輝的、永恆的昂鐸庇亞。

劇烈的震盪中，跳動視線抓住奧帕的面容，他的嘴動了動。山洞發出的聲音太大，席安聽不見，但卻知道他說些什麼。

總有一天，你會再回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