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他躺在那裡，潮濕的石地上一無遮掩，虛弱的頭骨枕著冷冰冰的硬岩，他雙手張開，攤在身體兩側，胸腹間費力地吸氣、吐氣，任憑四周天搖地動，也喚不醒。

席安走近，在坦尼珥身邊坐下，伸出手，輕輕撫著他發燙的額頭，汗濕的髮帶著微寒濕氣，肌膚底下的生命之流也逐漸冷卻。席安輕念咒文，將堅定意識注入暖流，坦尼珥猛一喘息，睜開眼睛。

「席安？」

「我在這裡。」

「這是什麼地方？好黑呀，我什麼也看不到。」

「你在昂鐸庇亞，大人。」

「昂鐸庇亞……是真的嗎？」黑眸微微瞠大，虛弱的意識深處映不出任何景色光影，他眼珠子遲緩地轉動搜尋，卻仍是陷於一片黑。「為什麼我看不到，日不落的光……」

「大人，你病了，不能見光，所以，他們將窗戶遮起來。」席安平靜而悠然的語氣，在破滅的震動中顯得清新溫柔，卻又無力挽回。「等你好點，就可以看見了。」

「真的嗎？席安，你沒有騙我？我真的在昂鐸庇亞？」他勉力抬起一手，軟弱地揮舞著，席安張手握住。

「是真的，我們已經到了。你忘了嗎？大人，是你帶我們走上那條白色大道的。」

「白色大道……對，我記得，我看到過那光，在遠方，很灰暗，可是，就在那裡……我想起來了，我們正要去昂鐸庇亞，現在我們已經到了，是吧，席安，是吧。」

「是的，大人。」

「其他人呢？奧帕？斯洛瓦？」

「他們在休息，大人。」

「席安，昂鐸庇亞真的就像書裡說的樣子嗎？」

「是的，大人，這是一個美麗的城市。」席安輕聲說：「城牆、建築、宮殿、街道，全都是白色的，這是用法術力量建立的城市，若不是法術，怎麼可能建造得這麼完美、毫無縫隙？日不落的光永遠照耀，穿越過城市的角落，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住在這裡的人，沒有悲傷的記憶，不知何謂死亡，除了快樂與幽靜，他們感受不到煩憂和憤怒。就跟書裡說的一樣，大人。」

「那真是太……」坦尼珥乾裂蒼白的唇擠出悲慘的笑容，忽然一個岔氣，喉頭發出濃重的咳聲，似是被什麼阻塞住，空氣進不了肺部，他張嘴用力吸氣，身體顫動，兩眼上翻。席安以空出的一手輕撫坦尼珥的胸前，慢慢按摩、順暢，再度輕念咒文，直到看不見的障礙被移除。坦尼珥閉上眼，又睜眼，試圖轉動頭部，卻只能移動一點點。「這裡為什麼這麼吵？」

「他們正在唱歌，我可以叫他們小聲點。」

「唱歌？」他傾聽，卻聽不出個所以然，所有聲音迴響在耳際，是嗡嗡然的噪音。「我聽不懂……席安，你可不可以唱給我聽？」

「唱什麼歌？大人。」

「那天，我記得那天你曾唱過一首昂鐸庇亞的歌。我沒聽過那歌，想要聽到結尾。席安，你可以再唱一遍嗎？」

「大人想聽嗎？」

「我想聽，我想聽，你再唱一遍吧，唱到結尾。」他使盡力氣握了握席安的手掌，眉眼虛弱挑動，嘴角下撇，一如他往常哀求的模樣。

「好，我再唱一次。」

為了專注，她閉上眼睛，輕吟旋律，如一條細微的白色線流，清涼微弱，她放入感情與力量，漸漸感覺到溪流聚攏成江河，她隨著水勢流轉、翻騰、沉落。時間彷彿靜止，劇烈的震動不再，碎裂磨搓的嘈雜聲響定止，靈魂不安的騷動沈默，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世界裡，只餘下她的歌聲。

席安從頭開始唱起，她想像著薩汀高明婉轉的豎琴樂聲做背景，時如薰風吹拂，時如大雨激盪，時如海濤澎湃，時如孤鳥怨泣。她聽見，靈魂張開無聲的嘴，以風聲唱和。唱吧，一起唱，唱出你們的歌，我們的歌。薩汀。吟遊詩人渾厚激情的嗓音在高空處繚繞，似夢境遙遠，她聆聽，附和。

長路盡頭，白色城堡與夕陽之光互輝映。

永不落之日牽扯城堡斜影，巷弄間穿梭黑色浪潮，

父親，父親，追逐你的身影，

父親，父親，熟悉的眼裡沒有親暱。

留下，離去，此處無容身之地，

日落之處，是無盡的無盡。

父親，父親，請憶起我，憶起我們的過去，

放開的手沒有疑慮，悲苦的旋律震盪胸臆。

回首，再回首，不捨的目光緊緊封閉，

日不落的光輝，白色的城市，

再會了，父親，從此徒留記憶，

總有一日會再回到這裡，

美麗的、光輝的、永恆的昂鐸庇亞。

壯麗高亢的樂音作為收尾，席安聽著最後一聲吶喊飛越出，遠去，久久不散。迂迴震盪中，她停頓、吸氣，又加唱一段。

總有一日再回到這裡，

父親，父親，攜著你的手一同離去，

不回首看過去，走向光明，

永遠在前方的，美麗的、光輝的、永恆的昂鐸庇亞。

歌聲止，魔咒亦被打破，隆隆傾壓斷裂的聲響蓋過了優美餘韻。席安垂下眼，看著緊握在自己手中，那瘦骨嶙峋的手掌；鬆垮垮的，冰冷、垂落。坦尼珥閉著眼，眉頭不再因費力的呼吸而皺緊，舒展開的面容安詳閒適，如回到最初那個在夢中思念著父親與遙不可及城市的小男孩。席安將他雙手擺在胸前，交握住，最後碰觸一下他的眼瞼，手指在額頭處畫了個無形的符文。

頭頂處傳來極大的聲響，整座山似乎都在流動，黯黑、黏膩的水流擠壓著向前推進，承受不住這潮流的堅硬岩石斷裂、摔落。碎石塵屑傾倒至她的髮上、肩上，薄薄一層舖在坦尼珥的臉上。席安縮起兩腿，抱住腳，將臉埋在膝頭。岩石像大雨般不停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