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闇夜的森林裡追逐，黑暗中，低垂的枝葉朝臉撲來，他們不顧打在臉上身上的疼痛，目光不離那根晃動的黃黑色尾巴。那隻貓始終在他們前頭幾步，總覺得自己若再快一點就可以抓住牠，但不管如何勉力跨開步伐，貓總是有辦法比他們更快一步。薩汀開始感覺到大腿肌肉的緊繃，呼吸短促，快要喘不過氣來。

「薩汀，薩、薩汀……」圖亞在他身後喘息叫道：「還要追嗎？」

他想回答，卻沒有餘裕，眼光緊緊跟隨擺動的貓尾，跳躍石塊、閃躲樹枝及絆腳的蔓草。薩汀聽見圖亞凌亂的腳步仍緊跟在後，森林緊密如網，與黑暗交織纏繞，他逐漸分不清哪些是枝葉樹幹、哪些是瀰漫散佈的幽闇夜色，只覺得自己被包圍在這大網中，被引導著在原處踏步，如同先前那些人的腳印，迷亂而喪神。

貓尾不見了。薩汀即時剎下腳步，身後的圖亞差點撞上來。他們站在一窩灌木叢間，褲子勾著攀附的藤蔓，舉目四望，均是在風中搖曳的高大樹枝，如波浪起伏、如潮水漫升，淹沒他們頭頂幾不可見的天際。

「貓呢？」圖亞抱著腹部彎身喘氣道。

「不知道，不見了。」薩汀扯開褲子上的藤蔓，慢慢走出灌木叢。面前是一片長及腳踝的草地，四周緊密環繞高大樹叢，深濃的黑仍籠罩風景，而那叢如燈火般的黃黑尾巴已經隱沒於其後。

「怎麼辦？牠要我們來這裡作什麼？」

「找找吧。一定有什麼。」

他們由左右兩側分開搜尋。這裡的樹叢甚密，高大樹幹緊鄰，間雜較低矮的幼樹及灌木，常常必須繞路，無法快速走動。薩汀暗暗記住看似重複的風景，一邊謹慎地走著、搜尋著。沒再見到那隻貓，卻反倒覺得有股冷凜迫人的風由左側飄來，帶著冰涼的水氣，卻又隱隱藏著一股不友善。他想往左側走去探究，卻不知怎麼的腳步老是偏回來，試了好幾次都一樣，彷彿冥冥中有什麼在推拒著。

突地他聽到後頭傳來一陣悶聲，好似有什麼東西掉落在草地上。圖亞？薩汀趕緊回頭，往圖亞那裡跑過去。艱難地穿越綿密樹叢，他看見圖亞坐倒在地上，兩手抱著頭，看似很痛苦。

「圖亞，沒事吧？」

圖亞兩手粗魯地猛搓額頭跟鼻子，鬍子底下的嘴發出喃喃咒罵呻吟。

「怎麼了？」

「我撞到了……什麼鬼東西……」黑暗中，薩汀可以看見圖亞發紅的大鼻子，模糊不清的咒罵夾雜著解釋，「我剛剛走到這邊來，不知道為什麼就往那裡過去，也沒看清楚，就撞到了。」

「撞到什麼？」

「我也不知道。」圖亞憤恨地揮舞手臂，站起來，「像石頭一樣硬，要不過去看看？」

薩汀走向圖亞所說的方向，模糊不清的風景令他無法辨識距離的遠近，他便一隻手臂向前，慢慢摸索著。突地，指尖觸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

「怎麼樣？」或許是察覺到薩汀警戒的姿態，圖亞趕緊跟上來。

他將整隻手掌貼上，探到的是帶些顆粒質感的粗面，薩汀把臉湊進，剝除攀附在上頭的蔓草。「是石頭，石壁，你撞到的是這個。」

「這看起來好大、好高，不像石頭，我看倒像座山。」圖亞撫著山壁往左走，走了數步仍未見曲折，像是一堵平滑延伸的牆。「我看真是座山。」

見圖亞繼續向前走，薩汀心裡突然升起一股怪異直覺，便喊道：「等等，圖亞……」但尚未說完，就聽圖亞就發出一聲慘叫，接著是樹枝或草葉撕裂般的聲音，薩汀趕忙上前察看。「圖亞，你在哪？」

他聽見地上傳來一陣悉悉窣窣，低頭一看，見圖亞倒在地上，身上纏著大把蔓草，如繩索般將他綑綁起來，他舞動手腳掙扎著，卻像是逐漸為漫長的枝葉所吞沒。薩汀彎下身幫圖亞將這些草葉除開，扶著他站起來。

「你怎麼會突然摔跤了？」

「我哪知道？牆壁突然不見了……」

「什麼？」

薩汀這時才注意到風。有道風迎面吹來，如他方才所感覺到的，夾帶水氣和一種如陳舊書籍的紙臭味，有些不友善，卻又帶著魅惑。他注視著風襲來的黑暗，就著冷淡星光，他終於看清，眼前不再是剛才那堵山壁，而是一個巨大的山洞。洞頂極高，左右寬闊，覆蓋著長長垂掛的羊齒蕨，如深綠色簾幕。薩汀突然顫抖起來，膝蓋交擊，山洞內的黑在蠕動，好似有一種黑暗、為陽光所隔絕的無名生物就在這裡頭，無光的眼注視著他，緩步向前，逐漸將他黯黑的爪子伸出，攀附著山洞邊緣，一點一點移向他，移向外頭寧謐的世界。

「這就是那隻貓要我們來的地方嗎？」圖亞說。薩汀也可以聽出他嗓音裡的顫動。

「我不知道……我不懂，這是什麼東西？」他恐懼為這黑暗所吞噬，卻又想踏前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但是他不知道為什麼。薩汀抬起腳，一手撥開羊齒蕨，走向前，冷風迎面撲來，他瞬間感覺自己為一股力量所攫獲。

「薩汀！」

他充耳不聞，又踏前一步。身後原本即已黯淡的星光消失，他發現自己完全被包圍在其中，而面前卻似乎出現了一點點光亮，一些畫面一閃即逝，白色的道路、灰色的天空、黑衣的路人。那到底是什麼？他想知道，又踏前一步，卻聽見腦海裡迴盪著某種聲音。

唱歌吧，薩汀，求求你。

唱什麼歌？

我們的歌。昂鐸庇亞的歌。

片段的詞句和樂音湧上心頭，他突然感覺自己內心盈滿許多力量，是喜樂亦是悲苦，但那些美妙旋律是如此迷人，令他不得不開口。

長路盡頭，白色城堡與夕陽之光互輝映。

永不落之日牽扯城堡斜影，巷弄間穿梭黑色浪潮，

父親，父親，追逐你的身影，

父親，父親，熟悉的眼裡沒有親暱。

留下，離去，此處無容身之地，

日落之處，是無盡的無盡。

父親，父親，請憶起我，憶起我們的過去，

放開的手沒有疑慮，悲苦的旋律震盪胸臆。

「薩汀！」圖亞大叫，突然從身後扯住他，「危險！」

薩汀聽著自己的歌聲在山洞內衝擊的迴響，但卻被一種更大的聲音蓋過，他感覺到地面劇烈地上下搖晃，山洞內傳出長長的、吐氣般的鳴聲，如困頓已久的野獸在終於重獲自由時發出充滿怨氣的呼喊，尖銳憤恨得令他耳朵發疼。

「發生什麼事了？」薩汀掩耳對著圖亞大叫。

「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