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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鐸庇亞 第十章(5)
2006/07/25 19:16:12瀏覽140|回應0|推薦1

「對了,」席安忽然想起來,「其他人呢?他們已經決定了嗎?」

「其他人……我想差不多了,只是,你的朋友裡頭,只有一人是法師,另外幾個人比較難決定。」

「為什麼?」

「你應該有看到,這裡的工作方式,大多與法術有關,因為這裡的人大多是法師。如果沒有法力,很難做事。」

席安憶起前幾天隨著古利德一同參觀中下區的手工藝時,發現他們不管是製作器皿、織布、製燭、處理食物,都多少會用上法力,讓工作進行得更順利、快速。一個女人以咒語及符文指令,命令飛梭快速穿越染上色的交錯絲線,很快就織成一匹精緻的黑布;一個男人在修復鐵水壺時,不是用鐵鎚,而是以咒語覆蓋增生損害的表面。這些事情,席安跟奧帕還做得來,但如果是斯洛瓦他們,該怎麼辦?

「那他們能做什麼?」

「或許,冶煉場、燒陶場跟磨坊可以給他們些事情做,那裡有純粹勞力的工作。」

「那我師傅呢?」

古利德迅速地瞥了席安一眼,好似她說出口的話相當奇特,但席安不懂自己的問題哪裡有古怪之處。古利德很快極恢復神色。「他似乎想待在雲上宮。」

席安已經多日未見師傅,她不知道他在哪裡,也無心去探究,如今想起來,上回正面見到奧帕,像是久遠以前的過往,不真確的記憶模糊了白髮老人的面容,那張她看了十多年的臉,瞬間卻如濛著霧氣的山巒。她想問奧帕待在雲上宮想做什麼,卻忽然感到一陣疲憊,覺得這問題不重要,回憶好累。

「那你為什麼要當帶路者?」

「我嗎?我其實不是帶路者。」

「什麼意思?」席安瞪著古利德鼻梁隆起的側臉。

「應該這麼說吧,並沒有固定的帶路者。我在這裡,是負責處理住民所提出的生活上需求。」

「那你為什麼同時也是我們的帶路者?」

「這是規定,上一個初入者,就要擔任下一個初入者的帶路者。」

「所以,你是在我們之前最晚進來的人了?」

「是的。」古利德慎重地點頭。

「那是多久以前?你進來的時候。」

古利德微微俯下臉,彷如仔細翻閱儲存的記憶。「時間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能夠像這樣活著,不回憶過去,不想望未來,只有當下,永恆反覆的當下,或許也是一種幸福吧?席安朦朦朧朧冒出這個念頭,卻有一種什麼東西由體內被快速抽離的感覺。

古利德突然停下腳步。席安踏前了一兩步,才發現身邊的人沒跟上,也停下,回頭望著古利德。男人直挺挺地站著,不知為何眼睛微微向上翻,好像在拚命往上看,一瞬間整個眼珠似乎都翻到後頭去了,席安為這景象感到一陣戰慄,接著下一刻古利德的眼睛又回復到正常位置,溫和無情緒的目光看著她。「席安,我有事得先離開。你知道路回去嗎?」

席安點頭。確認之後,古利德突兀地轉身,疾步往來時路走去,幾乎沒察覺黑袍底下腳步的浮動,他如一朵黑雲迅即飄遠,很快即成為上坡起伏道路中間的小小黑點。席安曾一度想跟隨,但在發現古利德的速度快得驚人時,很快就做罷,她望了望下方凝凍在灰色屏幕的煙霧,突然覺得不想一個人去看冶煉場或燒陶場,便轉身往回走。

她的視線沿著如不安分浪濤的道路,散漫追尋滑過白石地面的屋角陰影,心中半盼望著能出現什麼會移動的東西。但在這裡,連影子都是固定的,永不落的夕陽由不變的角度放射,某些石塊注定永遠無法披受陽光恩澤,幾乎肉眼不可見的接縫間,泛著細微淡綠青苔。光不動、屋不動、人也不動;甚或連劃天而過的飛鳥投射的陰影都沒有。她感覺到一陣不知所以的氣悶,卻記不起那焦慮是為了什麼。

「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呀……」她歪頭冥思,似乎這樣能從頭部裡傾倒出什麼來,但除了流洩一肩的紅色長髮,唯有清凜涼風穿越髮梢細縫。

眼角不自覺地為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狹窄的間隙所吸引。被白牆壓迫的巷弄,緊窄地將所有光亮擠出,餘留的是濃縮的黑暗深度。自來到昂鐸庇亞第一天起,席安的眼睛就不斷受這黯黑角落所吸引,卻每每被潛藏在其後無邊際的深度所推卻,她無法看清那裡究竟有些什麼,只感覺自己總不自覺在追尋那處狹窄而潮濕的黑,卻又被另一股力量拉回。

她數度別開目光,又忍不住轉回,腳步遲滯,她卻發現自己被牽引著走近某一道細縫;那個地方窄得連席安都得側身才能勉強擠入。不不,回來,往回走,席安唸著,感覺背脊上已迫出一層薄薄汗水,那見不到底的黯黑深處,似乎有什麼在流動,形狀隱然浮現,卻又倏地拉回。如果是以前,一定可以看見,席安想著,如果是以前……

她突然看到有什麼東西從那裡頭闖出來,突然衝破黑暗的桎梏,跳躍著,但一部份仍為背後的黑暗拉扯,用力舞動之後才鬆開、完全脫離。席安看見那像是一團黑色的影子,暗濛濛無法穿透的黑籠罩,輪廓依稀辨識出頭部、頸子、衣服、手臂,它站在狹窄的夾縫間,身形被拉得細長,不見任何五官的面部,看似與她對望。席安感覺雙膝戰慄,怕只要試圖移動,就會打顫得無法直立。狹長的影子動了動,髮絲與衣袍飄飄然,緩滯如沈積水底的暗色植物。倏地,那影子往上一躍,穿過狹窄緊窒的細縫,落在隔鄰房舍的屋頂上。席安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隨。

它像是得到了自由般手舞足蹈,又像是一種不適應的抽蓄,搖擺晃蕩,薄黯金光灑落在黯黑表層,微微穿透,又被吸納。影子又跑又跳,在看來滑溜溜的尖狀屋頂上攀爬、跳躍,從這一棟跳到另一棟,衣袍起伏的飄盪如黑色羽翼。

「等、等一下!」席安喊道,雙目追逐永恆黑暗的跳躍形影,不再顫抖的雙腳賣力跟隨。她隨著影子繞過蜿蜒崎嶇巷弄,沒看著腳步,卻覺身體輕盈飄起,她感覺自己似乎只要腳下用力一蹬,就能如那影子般躍上建築物頂端,在尖斜的屋頂上方飛越疾走。但她始終追不上。

影子看來雙腿並立,彎膝,接著一躍而起,雙臂高舉,好似乎喊著、迎向什麼,它輕鬆落在對街的屋頂上,但這一次不再繼續跳躍,反倒忽地往下一滑,順著白色屋舍尖銳方正的邊緣向下降,身子突然旋轉起來,看似緩慢、優雅,卻在瞬間失了人形,旋轉扭絞成一股細長的黑色鎖鍊,溜溜地從鑲嵌在房舍正前方的木門空隙內鑽入。席安不假思索地撞上去。

「碰」地一聲,看來堅實的木門卻被她撞開了,席安也始料未及,毫無防備地隨著傾倒的門一起摔落到地板上,震盪與聲響,揚起一陣微微灰塵。衝擊消失後,席安首先感覺到撐在身前的兩條手臂傳來的疼痛,她試圖移動僵硬的手臂,轉動頭部,光亮由她身後透過門口斜斜灑入,照亮半室沈寂。她抬頭看,卻覺得這不大不小的房子很荒涼、黑暗,外頭的建築如此精緻華美,裡頭卻看來陰暗陳舊,三面是未經雕琢如原始洞窟的石牆,泛著隱隱水氣,潮濕而腐臭。她起身,卻發現一旁趴倒著一個人。

她嚇了一跳,因為這個人並非陌生人。他沒穿黑袍,草綠繫腰帶外衣、黑色緊身便褲,腳下一雙陳舊磨損的棕靴。怕是驚擾到他,席安輕手輕腳地爬至他身邊,低首看那張緊貼著地板的側臉。是那幾個馬那諾軍人的其中之一,席安記得,是個叫做法諾維茲的年輕人。被擠壓變形的臉瘦削、青白,緊閉的雙目沒有顫動,他看來像是在沈睡,但無血色的臉孔散發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疏離氛圍。席安曾經看過,這是一張死人的臉。

「法諾維茲?」她輕喚。雖然知道這已經是個死人,但她仍下意識地開口,彷彿這樣可以喚醒什麼。而對方當然沒有反應。席安伸出手,摸了摸男人的手腕。冰冷而僵硬,生命之流已遠去,只餘下死亡沈重地拖拉著他的身體。她像急於甩開死亡攀爬而上的黏膩不快感般,迅速縮回手,「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猛一抬頭,卻又迷糊了,剛剛那如原始山洞潮濕氣悶的景象,一轉為黯沈與明亮交接的滿室白,俐落筆直的牆線、寬闊廳堂,卻一無家具擺設。除了屍體仍在,席安無法確認自己是否還在同一個地方。

「法諾維茲。」她兩手抓著男人的身體,試圖拖動,不知是要將他拉起來,還是想把他帶離這裡。透著衣服,她可以摸到他乾枯的骨架,但死屍意外地沈重,只是拖拉幾步距離,就氣喘吁吁。「師傅,師傅……」闇影遮檔了她的視線。

那些黑衣人環繞在門口,背著光,席安看不清他們的臉。黑衣人沈默地魚貫進入室內,圍著席安和法諾維茲,但他們目光焦聚的所在,是一動也不動的死人。黑衣人沈重謹慎的凝視,仿若肅穆儀式,接著,他們整齊畫一地彎身將屍體抬起。

「等、等等,你們要帶他去哪裡?」席安半坐在地上,一手拉住其中一個黑衣人的袖子,急忙問道。

那人微微撇下臉看著她,「他會回復的。」

「回復什麼?可是他已經……他已經……」

「昂鐸庇亞沒有死亡。我們只是送他去他該去的地方。」

「那是哪裡?是哪裡?」席安喊道,黑衣人卻不再理會她的詢問,抬著法諾維茲的屍體走出房門。

席安追出去,粲然的光打在她臉上,雙眼在被攻擊的失焦復原後,看見街上已空無一人。那幾個黑衣人、法諾維茲,都消失了,街道一如以往,沈靜、凝滯,伴著永恆的光與影。他們把法諾維茲帶到哪裡去了?那個黑衣人說,昂鐸庇亞沒有死亡,席安很快即想到坦尼珥,或許他們也會像治療坦尼珥一般治療法諾維茲。思緒一轉,席安趕緊邁步跑回雲上宮。

雲上宮內悄無人跡,她穿梭於交錯橫流的走道,很快即找到自己居住的地帶,沿著黯淡走道一長排七個房間。她先敲法諾維茲的房門,門後無人回應,接著她大著膽子打開未上鎖的房門,室內亦無人影;她又去敲奧帕房門,然後是斯洛瓦,裡頭都無人;最後,她敲了坦尼珥的房門,確認無回應之後,她輕輕打開門,向左望見床鋪,一如她每回來這個房間時所見,那張大床上躺著動也不動的人形。不過床邊卻站著一個人。

醫者?席安疑惑地想,放輕腳步進入室內,接近置於房間中央的四柱床,蒼白的年輕人躺在柔軟白色被褥間,穿黑衣的女人則站在床邊,低首看著坦尼珥。她的神情與古利德一個模樣,淡漠而悠遠。

「你不舒服嗎?」女人突然問,聲調低沈卻輕柔,幾乎不帶任何口音。

「沒有。」

女人望著她,深深地,彷彿要看透她的身體。席安這才發現女人的眼睛是琥珀色,映著如琉璃般無暇的光采。席安忽然覺得自己無法迎視像這樣的眼睛,不覺低頭她看向床上的坦尼珥。「他的狀況還好吧?」

「目前已經穩定下來。」女人說,頓了頓:「但是他之前的狀況很糟,所以要復原得花上更長的時間。他逐漸在好轉中,不要多久,就可以清醒了。」

「他這幾天還是這樣嗎?都沒醒來過。」

女人搖頭。「但是他的呼吸已經順暢多了,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解……」

「什麼?」她抓住話音模糊的結尾,狐疑地抬起頭。

女人神色自若,直視著她。「他會好轉的,孩子。在這裡,不會有死亡。」

「法諾維茲也是嗎?」

「誰?」

「跟我們一起來的一個年輕人,他不是法師,我剛才發現他………發現他……」

女人的眼神透著了然,以清悠口吻說道:「是的,他也一樣。」

「但他明明好好的,為什麼會突然……」

「這是一座充斥的法術力量的城市,非法師在這裡要適應比較困難。但是他們會撐過去的。到了這裡,已經是終點。」

「他們要帶他去哪裡?」

女人卻不再開口。席安避著女人的注目,傾聽繚繞在這空洞房間內的沈默,只迴響坦尼珥沈靜的呼吸。他的胸脯緩慢而順暢地起伏,呼出的鼻息不再有雜音,眉頭與嘴角也不再痛苦地緊繃著,祥和如所有沈入甜夢的孩子;或許是太甜蜜了,所以不想醒來。她忍不住伸出手,探進柔軟的被褥下,握住坦尼珥一只手掌。

「我過一段時間再過來看。」女人說,接著轉身開門、關門。

坦尼珥的手掌不再冷冰冰,相當溫暖,但是消瘦、無力。她可以感覺到生命之流在底下很深很深的地帶流動,非常輕微,幾乎消滅。席安不禁握緊坦尼珥,冀望能捉住殘餘的生命力,但那伏流狡猾地一下子顯現,一下子又消失,那不定向令她憂慮亦恐懼。法諾維茲死亡的餘味仍殘留在她的手上,席安感覺到那變形的腐臭似乎透過她的手,傳透至坦尼珥。

「坦尼珥,聽得到嗎?我是席安。大人,你聽得到嗎?」

她輕撫坦尼珥手指突出的骨骼,輕聲說:「坦尼珥,睜開眼睛,我們已經到了,我們到昂鐸庇亞了,你最想要去的昂鐸庇亞,我們終於找到了,你知道嗎?

「張開眼睛看看這個城市,就跟你想的一樣,你一定要看看。張開眼睛,坦尼珥,求求你,張開眼睛。」

坦尼珥沒有動,只是深深地呼吸著,徘徊在深層意識中,無法回應席安的呼喊。

「坦尼珥,張開眼睛,這是你的昂鐸庇亞。這是你尋求的終點。」

她已哽咽,但乾澀的喉頭、酸楚的眼角,總在湧現出一陣悲苦的浪潮後,又被下一波冰冷的海水掩蓋。她無法感受,一如坦尼珥無法醒轉。席安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坐在床邊,握著坦尼珥的手,望著他靜靜沈睡的側臉,輾轉起伏於遙遠的睡眠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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