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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鐸庇亞 第十章(4)
2006/07/24 19:15:14瀏覽195|回應0|推薦1

白石舖成的道路蜿蜒流轉於建築物間,似一縷縷柔軟卻堅韌的繩索,將所有房舍與地形串連、圈繞,緊緊束縛住。這些迴旋於城市內部的道路,如同地基,抓牢地表上的建築與人。席安與古利德緩慢行走於一條小路上;道路呈和緩的弧度上下起伏,席安可以感覺到他們正走在城市中地勢較低的範圍,但即使正不斷往下降,道路仍順著地貌時高時低。小路狹窄,建築物遮蔽視線,參差突出於灰白天空。

「這裡的房子看起來不一樣。」席安說。

「是嗎?」

「接近城門的大道前,那些房子都比較高,門口前有像上的台階。這裡卻變得比較低,門口前的台階,反倒是向下的。」

「這我倒是沒注意。」古利德緩慢地說,沒對席安發現的異處多看一眼。

他還有什麼注意到?席安沒好氣地瞥了古利德一眼,自己也對他們的漠然感到意興闌珊。小路四周雖然都是房舍,但裡頭幾乎沒有半個人影,從剛才到現在,路上只有兩人與他們錯身而過,均行色匆匆,面無表情。這幾日來,席安對於這景況已經很習慣了,只是隨著古利德的腳步默默往前。席安想,或許她在昂鐸庇亞看見最多人的一次,仍是數日前那一場在雲上宮大廳舉行的宴會。或許整個城市的人都來了。

當時她站在那張長桌子邊。桌子依舊位於大廳中央,夕陽餘暉磨亮狹長桌面,在右邊投下傾斜的闇影。這一回,桌上不再空蕩蕩的,而是擺滿了一盆盆食物。整隻脆皮烤豬抬上桌,一支支粗壯的羊腿堆疊如小山,馬鈴薯、洋蔥、甜椒、萵苣、茄子切成片狀,淋上散發酸醋氣味的深色醬汁,包著餡料的烤牛肉捲一捆一捆排列,幾乎要跟桌面長度平齊,辛香料拌生馬肉,酥炸白魚,不知名禽類的醬烤翅膀,濃稠的豆子湯,一壺壺散發濃烈香味的深蜜色酒液,奶油堆得高高的三層大蛋糕,紅色、綠色、紫色、黃色、乳白色的果凍,又熱又黏稠又香甜的布丁;席安幾乎不敢相信能有這麼多道料理足以填滿整張桌面。而當她繞著長桌走,越感到驚奇,沒看過的菜色一再湧出,從不重複。

由於大廳實在是太大了,就算桌邊聚集不少人,仍看來未半滿。這應該可以算是歡迎新來者的宴會。奧帕一行人初入城,在見過領袖之後,就被古利德引至雲上宮內準備好的房間;七個房間都相當寬闊,雖然樣式仍質樸簡單,但該有的都有,舒適又方便,士兵中甚至有人從小到大還沒住過這麼大的房間。喝水、吃過簡單餐飲後,席安就直接倒向大床。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見窗口仍透著濛濛日光,她遲鈍未醒的腦袋轉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個地方沒有黑夜,但少了日夜交替,也無從知道時間。她看見床頭邊已擺著水壺以及簡單的麵包和肉湯,吃了一些,以溫水洗洗臉,又倒下入睡。席安不記得自己這樣反覆幾次,直到有一回醒來,正打算如廁時,聽見有人敲門。

門外的是古利德,他來告訴他們宴會的事情。席安始知昂鐸庇亞有這樣的傳統,據古利德說,反正城內住民不多,也可趁此機會讓新來者熟悉一下住民們生活的情形。沒有理由拒絕,席安點頭答應,猜想別人應該也會如此。

但席安卻沒想到會是面對這樣的陣仗。圍繞著長桌邊的眾多黑衣人、豐盛得即使全城的人都來也吃不完的食物,自大廳左側高窗透入的日光細膩而永恆地揮灑,將食物染得閃閃發亮,卻似乎照不穿那些黑衣人。雖然食物豐盛、與會者眾多,但席安還未見過這麼詭異的宴會。黑衣人如同他們初入城時所看見的姿態,面無表情、沈默、不好奇,即使彼此交談也相當簡短,席安自己也是一身黑衣,但穿梭其中,總覺得格格不入,她張目四處觀看,但黑衣人總是能迴避她的視線,遑論交談。

大廳內未穿黑衣的只有五個軍人,相形之下就與周遭人完全不同,他們大啖美食,豪飲美酒,高聲談笑,而黑衣人對他們喧囂的行徑似乎也不覺困擾。席安幾乎沒進食,在這麼詭異的氣氛下,她實在吃不下任何東西。她看不出來這些黑衣人究竟都在做些什麼,對他們這些新來者又有什麼想法,在人群中穿梭走動一段時間,也無人願意和她說話。席安只好開始搜尋斯洛瓦跟奧帕等人;五個軍人開心地飲酒作樂,每個人的臉頰都紅通通的,看來已經喝醉了,席安從未見過斯洛瓦這麼放鬆的姿態。而奧帕,席安遠遠瞥見他就站在特倫頓身旁,但不知他們是否在交談,因為特倫頓仍跟不久前他們見到的一樣,坐在長桌子底端的座位上,面向門口,似乎對奧帕視而不見。席安想走近些,看他們究竟在做什麼,但思及那距離,疲累感又攀爬上兩腿。

「你還好吧?」

席安嚇了一跳,趕緊回身,看見古利德就站在她身後。她還以為是哪個人終於良心大發看見她的窘境,特來解圍,但宮廷社交圈的禮儀在這裡顯然是不適用。「沒事,很好。」她掩飾失望神色,很快地說。

「你好像沒吃什麼。」古利德看了看她空空如也的雙手。

「呃,你們招待周到,隨時有食物。今晚雖然很豐盛,每樣餐點看來都很可口,但我還是有點……吃不下。」

「沒關係,這樣的食物,隨時都可以吃得到。」古利德無絲毫不悅,輕描淡寫地說,但伸手拿起桌上一個剩滿酒液的酒杯。「不過,這酒就很難得了,是我們釀造出來最好的酒,得花費很長一段時間熟成,且不能隨便開封。我建議你嚐嚐。」

「謝謝。」席安接過酒杯,一陣溫潤香氣撲鼻,她突然感到心情愉悅,嘴角上揚;那是一種吃到好吃的食物時會有的心情與反射動作。酒液的香氣讓她忍不住喝了一口,又一口。令人意外地,這酒確實如古利德所說,是好酒。入口時,先是溫和的甜膩,在舌根處打轉時又竄出一股酒液常有的辛辣氣味,但一點也不惱人。順著喉嚨流下,至食道、胃部,她感覺到一股熱融的溫暖,不刺激,嘴裡留下的餘味亦不膩,只留芳香氣息。接二連三,席安一下子就將一杯酒喝完。

「這酒還有很多,今晚可以暢快地喝。」古利德說。

「謝謝。」她感覺自己一直在笑,熱氣衝上臉頰,頭部有些輕飄飄的,那美味的香氣仍留在嘴裡,她覺得好像連唾液也被釀成美酒,反覆吸吮咀嚼著。她好想再來一點,再多一點。

她轉頭尋找酒壺,就在不遠處,看來像是陶瓷燒烤的厚重酒壺泛著釉料的盈盈晶光,席安欣喜地抓起桌上酒壺,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這回她沒有那麼急切地囫圇吞棗,而是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嚐,先將溫熱酒液含在嘴裡,讓酒氣衝上鼻頭,充分品味那甜膩中帶著辛辣的氣味後,慢慢嚥下。她覺得好快樂。

快樂之後的痛苦也來得快。喝完第二杯酒,席安正想再倒一杯時,她忽然感覺胃部一陣緊縮。剛才還承受著美味酒液的胃,像是被一隻手握住,大力緊絞一般,她感到突如其來的痛,如苦澀的浪潮,一陣又一陣,久久不散,好似胃裡的東西正在喧鬧沸騰。席安一咬牙,抱著腹部蹲下來。

「你怎麼了?」古利德連忙過來問道。

「不,我只是覺得有點……不舒服……」她稟氣說話,牙齒卻不慎咬到舌頭,而胃部的疼痛還未停,持續翻攪折磨著。

「哪裡不舒服?感覺怎麼樣?」

「我……」現在她覺得想吐,好像她剛剛吃下喝下的東西全都活生生地在胃裡食道裡嘴裡蹦跳,亟欲衝出來。席安趕緊遮住嘴,她可不想在美食豐盛的宴會上吐出酸臭腐敗的未消化食物。「我得……不行……」

「席安?」

「我想吐……」

酸氣衝上喉頭,她覺得一陣頭昏眼花,再無暇細想究竟怎麼回事,胃部的不適仍在叫囂,從腹部深處拓散出陣陣惡寒,接著胃部一陣痙攣,她突地彎身,臉向下,一張嘴,酸臭濃稠的液體傾洩而出,啪啦啪啦地落在光潔的白色地板上。

她吐得滿臉鼻涕眼淚,胃酸燒灼了細嫩的喉嚨和口腔舌頭,深棕色糊狀物還帶著剛才吃下去的羊腿肉的臊味。誰能料到那些美食瓊漿玉液在吞下肚後,竟會變成這種德性,這種味道?把胃裡的東西通通吐出來後,席安感覺好多了,沈甸甸的胃不再疼痛,作嘔感隨即消失,她仍彎著身子,不敢抬頭。

「還好嗎?」古利德問。

「好多了。」席安擦掉眼淚,嚥了一口口水,但嘴裡滿是酸腐臭味,她忍不住嗆咳一聲。

「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你對那酒的反應會這麼激烈。」古利德平淡的語調卻無任何懊惱之情,「我帶你回去吧,讓醫者照顧你。」

「謝謝,」她緩緩起身,仍低頭看著自己的靴子,「古利德,呃、我很抱歉弄成這樣,我想我可以……」但她一轉回眼,卻發現地板上那灘嘔吐物消失了,什麼也不剩,白色石地閃著清純的光。「東、東西呢?我吐出來的那些……」

「我已經處理好了,你放心。」古利德鎮靜地說。

席安猛一抬頭,見四周人像是沒看見剛才發生的事,沈默而肅穆地走動、取用食物飲品。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當時就像現在一樣;看見一個微駝著背,從他們身邊經過的老婦人,席安這樣想。他們對周遭人事物視而不見,而她也逐漸開始習慣這種感覺,有時候,席安會懷疑自己是否只是單獨一人,孤獨地身處於廢棄城市,而這些人只是她的幻覺;或在別人眼中,她是幻覺。那永不落的日光讓席安更迷糊,好似陷於時間的洪流,卻靜止不動,任水流帶來的瑣碎事物擦過身邊,她卻站立原地,望著那一切往遠方奔流。

「……你有什麼決定了嗎?」

古利德的疑問拉回席安迷失在時間中的思緒,她半轉過臉看著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微微偏頭、眨眼,表示不解。

「這幾天,我們幾乎已走遍整個城市,你還未決定以後要做什麼嗎?」古利德不見絲毫不耐,以徐緩的語調再問一次。

「我想再看看。」席安說。

也虧古利德的耐性,他已經陪著席安走遍城市,現在他們行走的低緩區域,已是最後一塊尚未探索的部分。據古利德和特倫頓說,新來者通常都能很快就找到自己應該身處的位置,而他們也鼓勵新來者這麼做,這樣才能盡快融入城市生活的步調與秩序。然而,席安除了提出想看遍城市結構的要求外,其餘什麼也沒有,也未做任何決定。但古利德仍耐心地陪在她身邊,並竭盡所能地解說。

「住在這個區域的人都做些什麼?」

「礦物冶煉,燒陶,或是少數的磨坊。」

「為什麼?」

「因為風向,」古利德指指前方天際:「看見沒有?有煙霧,對吧。那些都是冶煉和燒陶時燃燒產生的霧氣和熱氣。如果冶煉場和燒陶場設在上城處,隋著長年的北風,會將這些煙霧吹散布滿城市。所以比較容易造成污染的產業,都設在這裡。」

席安抬頭,看見因日光而呈現燻染昏黃的灰濛濛天空,吸納著幾縷細長煙霧,看來幾乎靜止不動,如盤據的螺旋梯,層層相疊,直通天外。席安現在知道了這個城市的地勢、結構跟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生活形態。昂鐸庇亞西北偏高,最高處就是北隅的雲上宮所在。居住在雲上宮裡的,不是領袖,就是醫者;較高處的西部,住著勞動力較少的行政、圖書、資料管理者;中下層多半是各種工藝製造者以及農產畜牧管理者;地勢最低的下層就是比較可能造成污染的產業,如冶煉者和燒陶者。

「你為什麼會想要看城市的整體結構?」古利德問。

「因為我……」她側頭想了一下,「我以前常常看城市的結構,還把它……把它畫下來。」

「是你的興趣嗎?」

「不,我想應該是工作……」但她越說越不確定。她越是要回想,拉開一層層儲放記憶的抽屜,裡頭卻是空空如也。她看見自己在夜裡伏案於散亂書桌前,一筆一畫刻印著城市的結構,每一個部位、細節、通道,一層又一層。但為什麼?

「這裡沒有繪製城市的工作。」

「為什麼?」

「這裡只有一個城市。」古利德將簡單的答案淡淡說出口。

說得也是,那麼,她就不能像往常一樣繪製城市結構圖了。席安有些惋惜地想,但為何惋惜,她也不知道。他們繞過幾個曲折轉角,席安發現那幾縷煙霧漸漸近了,同時感到空氣較為悶熱。她聽見木頭輪子打在石子路上空轉的聲音,一過轉角,就看見一個男人推著一輛木板車,上頭裝載了一桶桶重物,是黑色、銀色、黃色、青色的石塊或金屬。由於巷弄狹窄,席安和古利德自動側身避開,男人不看他們一眼,緩慢推著車子穿越過,車輪與石板規律地拍擊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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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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