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馬那諾的羅倫走上環繞薩比拉斯山腰的羊腸小徑時，已將近傍晚時分。年輕騎士跨坐著一匹黑色駿馬，馬蹄踏在滾石雜草交錯的小徑上，傳來空洞回聲。羅倫雙目不安地看著即將西下的夕陽，冬日昏黃午後的最後一抹殘光逐漸隱沒入山頭後，崎嶇俐落的山峰斜影切入沈沈的藍灰色天空，殘陽橘紅色金光如柔弱的毛髮，細細灑在厚實灰雲的底層。他抬起黑色帽兜下的灰金雙目，小徑狹窄緊窒，兩片夾岸樹叢高聳，天際僅留下一道蜿蜒細縫，風吹，樹動，枝葉搖擺的模樣彷彿即將傾倒至他的頭頂上。羅倫將目光緊緊擺在前方，望著彎曲小徑的盡頭，期待下一個轉折處會出現不一樣的景色。

彷彿為黑暗所驅逐，陽光如被棄絕般逃離大地，一不注意，夜幕垂降，羅倫下意識地動了動肩膀，彷若想將悄悄攀爬至身上的夜色抖落。他深深喘息，看見口鼻處冒出一朵朵白雲，發現自己的鼻頭跟唇已覆上一層凍霜。眼角一瞥樹叢間狹窄的天際，發現夜空已染上星色，一輪下弦新月悄悄從山頭陰暗的背後上升。就著微弱的月光，羅倫勉強能辨識道路，他告訴自己不該心急，但是當每個轉折後都現出同樣風景時，心裡仍不禁湧上一股失望。羅倫開始為自己可能必須在山間野宿做打算。

他沒有太多經驗，每回野宿時身邊也都有人，如今第一次單獨面對，羅倫才真正能感受到區區一個人類面對山林自然的無力與恐懼。他想要是下一個轉彎處仍未看見他的目標，就必須在附近找個地方過夜了。風颯颯吹過樹梢，夾雜著微弱的夜行鳥啼鳴，羅倫下意識地轉頭一瞥，不意看見枝頭上一雙閃著紅光的眼睛，他不禁急切地拉住韁繩，驅馬快步向前。

薩比拉斯山沒有靈獸。羅倫記得他那見多識廣的劍術導師比倫提過，這裡沒有靈獸，或者說，沒有人發現有靈獸。但靈獸還好解決，因為牠們通常不主動與人類起衝突；該怕的是那些飢餓又好奇的動物。

羅倫感到一陣驚惶不定，身體僵著，不知該繼續就這樣快步走，還是回復原先心裡默定的計畫。但到了下一個轉彎處，他忽然看見眼前高聳樹叢彷彿被利刃削開般缺了一個半角，湊近看，原來那是一塊立在小徑旁的巨石，表面滄桑斑駁，爬滿深綠色苔蘚。羅倫策馬停駐在巨石前，往森林深處望去，在一片寧靜黑幕籠罩下，依稀看見一縷淡淡灰色輕煙飛升，融入黑夜。羅倫呆望著森林好一會兒，跨下馬兒踢腿、喘息，似乎有些不安，他伸手拍撫馬頸，吞了口口水，舔舔乾燥冰冷的唇，接著一咬牙，拉緊韁繩，躍往黑影交錯的樹叢間。

往深處走去，羅倫發現地上似乎有一條幾不可辨的雜草小徑，他小心翼翼地策馬沿著小路走。樹木竄高，枝葉緊密交織，讓羅倫有種喘不過氣來的錯覺，他不禁抬頭望向天空，貪求著從枝葉縫細透入的一絲絲月光。忽然聽見什麼聲音，刷刷地，像衣物的摩擦，靜謐夜裡這聲響格外清晰。羅倫看見一片片閃著月光的淡白色雪花緩緩飄落，他聽見的是雪片摩擦與滑過枝葉的聲音。晶白的雪在黑夜中飛舞，交纏著一縷縷細線，羅倫感覺自己像是穿過一重重凝結的交纏，冰冷留存在身上。

待羅倫看見那棟小屋時，黑色披風已沾染許多白色雪花。那棟小屋靜立在森林中央的空地上，黑色屋瓦頂，灰白色泥塗牆壁，四四方方。小屋外圍了一圈矮籬笆，籬笆上頭攀爬糾纏著數種不知名植物，庭院裡雜草錯落，深色土地上覆蓋著一層薄雪。屋角的四方窗口透出模糊的光亮，煙囪飄散裊裊白煙，顯示這屋內有人活動。羅倫下馬，抖落披風上的雪花，手放在矮籬笆的小木門上，輕輕推開。屋內微弱的光如燭火般吸引著他，羅倫牽著馬走到那扇簡陋的木門前，抬起手輕敲。

他感覺全身發寒，雙腿因長時間騎馬而酸疼，等待門後響起的腳步聲，彷彿等了一個世紀。門緩緩打開，門栓發出經久沒有保養的傾壓聲，羅倫發現自己與一個老人面對面。老人身材不高，但矮壯結實，白髮剃得精短，黝黑的臉孔滿是歲月遺跡。老人抬眼望他，不訝異、不疑惑，湛藍眼裡只有清澄。

「你要什麼？」老人說，聲音不大不小，但穩定低沈，雙眼轉過羅倫覆蓋白雪的披風、微微顫抖的手。「食物？過夜？」

羅倫拉下帽兜，露出臉。「請問……您是奧帕 • 畢雅吉大師嗎？」

老人雙眼忽然瞇成一條縫，彷彿將所有光芒都集中在那細細的一點，銳利如刀刃，直直射向羅倫的臉。「你要做什麼？」

「您是大師嗎？是您嗎？」羅倫焦急地想跨前一步，但老人擋在他面前。老人雖然還矮他一個人，但挺直胸膛的模樣氣勢驚人，羅倫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我跟你說不是呢？」

「那……請問您是否知道奧帕 • 畢雅吉大師住在哪裡？是否就在這附近？」

老人忽然擺擺手，「得了得了，別在這裡跟我您來您去，我這老頭不習慣你們的宮廷禮儀。」

「可是……」

「小伙子，要請教人問題，是不是得自己報上名來？」老人打斷羅倫的話，雙唇嚴厲地抿緊。

羅倫再怎麼遲鈍，也知道老人脾氣不佳，不免畏縮了下，但想到自己被交付的任務，還是挺起胸，雙目直視老人的臉。「對不起，是我疏忽了。我的名字是羅倫 • 沙納，來自馬那諾，我是……」

「原來是小親王。」老人忽然說，瞬間鬆懈了臉部警戒的線條。

「你怎麼知道？」

「誰不知道呢。」老人邊說，雙眼細細觀察眼前的年輕人。雖然身材高大，方形下顎剛毅，但從眼神與肢體的偶然無措中流露出一股稚氣，不過還是個少年。「親王殿下有什麼事？」

「大人……馬那諾的新領主派我來找你，他聽說，你是目前少數僅存的大法師，想要請教你幾個問題。」羅倫面對老人怒氣時的不知所措，在提及任務時一掃而空，言談行止完全是宮廷外交家的氣度。

「新領主？原來那孩子即位了。」

「你……都知道？」羅倫一愣。他以為奧帕退隱已久，應該不知世事才對，但看來，他對自己居住的這塊領地似乎仍極熟稔。

「你們這麼吵，要我不聽到也難。」奧帕說著看了看羅倫身後：「只有你一個人？」

「是，只有我。」

奧帕轉身，「進來說吧，外頭冷。馬拴在院子裡，注意，別把雪帶進我家門裡來。」

羅倫趕緊將馬繫在庭院裡，脫下披風抖一抖，踢踢靴子，才小心翼翼走進狹窄的室內。小小屋子裡閃耀昏黃燈火，羅倫全身上下知覺都被角落裡燃燒的壁爐所吸引，凍僵的身子渴求溫暖，他感覺到體內血液的融化，不禁發出一聲嘆息。

「餓了嗎？」奧帕走到一張桌子前，隨手將擺在上頭的書籍、紙張、盆栽、杯子、墨水瓶移開，清出一些空間。

「有點……」一旦感覺溫暖，胃部血液活化，羅倫頓覺飢腸轆轆，他想起自己從中午起就沒吃什麼。

奧帕看了羅倫一眼，接著走到壁爐前，打開一個擺在火堆旁的鍋子鍋蓋，羅倫聞到燉煮食物的香味。奧帕撈了一碗，順手拿起幾個長麵包及一個陶壺，擺在桌上。「坐下，吃點。」

羅倫太餓了，一坐下就狼吞虎嚥地吃起來。濃稠的蔬菜湯氣味清淡，麵包有些乾冷，但深紫色的葡萄酒卻美味得驚人。若是平常，眼前這些菜餚根本比不上他在宮中吃慣的精緻料理，但現在羅倫餓到什麼也不在意。

奧帕在桌子另一端坐下，不吃東西，只一口一口啜著葡萄酒，靜靜看著羅倫拚命將食物酒液塞入喉中。還是個少年，單純的孩子，他想。奧帕一手撫摸著陶杯上不完美的裂痕紋路，一邊揣測著羅倫被交付的任務。

待羅倫酒足飯飽，奧帕才開口。「那麼，親王殿下，你的小堂弟要你來做什麼？」

羅倫微微皺眉，不知是因為奧帕輕率的言語，還是他對領主不禮貌的稱呼，但他隨即恢復平常神色。「領主大人聽說，畢雅吉大師是目前少數幾位大法師之一，據說你不僅學識豐富，也精通占卜。」

「領主大人該不會是要我來幫他占卜的？現在還相信這個的人已經很少了。」奧帕微笑，滿是皺紋的臉揚起嘲諷又悲憤的角度。

「或許可以這麼說，但，領主大人並不是想來問占卜的事情。」

「那是什麼？」

羅倫一手握著陶杯，眼神遊移，抿唇思慮。「大師，你聽過昂鐸庇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