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lavery

解放奴隸是南北戰爭最直接的原因之一，而「飄」是一部由南方觀點來看南北戰爭的小說，對於蓄奴與廢奴，自然充斥著南方觀點。「飄」有一個盲點，那就是似乎在這部小說中的角色，全都是不會虐待黑奴的好主人，例如郝思嘉的父親，「從來沒鞭打過一個黑人」，但他們認為，黑人就像小孩子一樣，需要好好地引導、教育，郝思嘉也認為「黑人就是傻！他們自己永遠都不會動腦子想，總得別人告訴他們該怎麼做。北佬竟然要解放他們」。

黑奴對南方莊園來說，是一個經濟力量來源，失去黑奴，他們也就失去了作業動力，自然造成不少損失。「飄」中也提及奴隸解放後的經濟問題跟社會問題，並對北方的政策狠狠批評，「……指派到田間工作的黑人，都是最不願學習，或最沒有能力學習的，他們態度消極、不誠實、不可靠、性情惡毒、行為野蠻。如今黑人社會中最低層的這群人，把南方人的生活攪得痛苦不堪。」「……蠱惑了黑人，解放成了永遠沒有終點的野餐，成了一週七天的野外燒烤宴，成了懶漢、竊賊和傲慢無禮者的狂歡節。……」「由於黑人對男方婦女的暴行，使南方的男人無不時時對自己妻女的安全提心吊膽，他們個個心裡既恐懼又憤怒，三 K 黨一夜之間冒了出來」。

我不清楚美國白人看了這些內容有什麼感受，或許有些人是在心底暗暗大聲叫好吧，但對黑人來說可不是如此了。要我來說，這些觀點彷彿是一種藉口，將黑人問題的過錯通通推到了北方政策頭上，也合理化三 K 黨的作為。「飄」當中有一段劇情是，郝思嘉獨自駕車往來於家中與鋸木廠，一日夜晚回家時，不幸遇到流浪黑人襲擊搶劫，幸好一個以前在她家工作的黑人出現，及時拯救；不過這段劫難卻造成所有她認識的白人男性全都以三 K 黨名義，趁夜在城內尋找襲擊郝思嘉的兇手，並且殺了對方，不過同時，也造成郝思嘉第二任丈夫甘福隆的死亡。因為黑人像小孩子一樣，所以沒資格獨立生活，需要「高層次」白人的監管；因為黑人的粗魯無文、性情惡劣，影響社會治安，所以白人可以私下尋仇殺害對方。由此可以看得出來，南方的種族偏見是如何嚴重，又根深柢固，這種種觀點即使到現在都還存在美國，只是被隱匿得幾乎無蹤；但不可否認，從現今美國黑人的處境來看，這些歧視依舊存在。

而解放黑人的北方政府其實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們只喊著要解放奴隸，但沒有考慮到黑人在南方的社會結構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們的地位、處境、想法、教育程度。北方政府給黑人選舉權，只是為拉攏他們的選票，黑人在政治上被當作利用工具；而所謂黑人解放事務局在發現解放後的問題時，也沒有及時解決處置，任一些所謂自由黑人在城市內流浪，製造社會問題。因為北方人自己也不瞭解黑人；郝思嘉家裡的黑人彼得大叔曾經當著她的面被一群北方女人侮辱，郝思嘉憤怒地想：「這幫該死的北佬算什麼東西！那些女人見彼得大叔皮膚黑，就以為他沒長耳朵，聽不見她們說什麼，……北佬不知道應該好心對待黑人，應該把他們當作孩子一樣，指導他們、表揚他們、疼愛他們，偶而也要責備他們。……他們不喜歡黑人、不信賴黑人、不瞭解黑人，卻不斷大聲疾呼，說南方人不懂得如何與黑人相處。」

從上述一段，可以看到許多極大的偏見，同時來自北方與南方；在我看來，沒有一方懂得如何與黑人相處。不知道是北方人的不瞭解、疏離態度比較具傷害性，還是南方人的貶抑、把他們當幼稚小孩更具侮辱性？這位彼得大叔，曾隨著老主人在墨西哥戰爭中南征北討，在老主人死後又照顧他的孩子，南北戰爭期間保護主人及其家人，他看來是個忠心耿耿的硬漢子，聰明而有尊嚴，這樣的人會像小孩子？他的堅毅，可比那些戰敗後沈淪在過往美好回憶中的南方人要強上許多；然而，除了看重他的忠心與能力，周遭的白人其實都不瞭解他吧。

「飄」裡頭的白人都是好的奴隸主，好到一點都不真實；郝思嘉曾遇到一個以前在她家工作的黑人，講述他在北方的經歷：「……他們還老是問我，追趕我的惡狗是什麼樣，我怎麼挨打。天老爺呀，思嘉小姐，我可從來沒挨過打！」北方人那些黑奴被主人嚴格監控，還會放惡狗去追逃跑黑奴的想法，大抵是來自許多講述黑奴生活的文學作品，例如 Uncle Tom’s Cabin （我不清楚翻譯，是「黑奴籲天錄」還是「湯姆叔叔的小屋」？），這本據說引發南北戰爭的小說。從這一段描述可以想見，北方對南方的偏見有多深，以及，那句「我可從來沒挨過打」與那時代境況有多麼格格不入。我相信南方有好的、從未打過他手下黑奴的奴隸主，但也相信在 Uncle Tom’s Cable 以及「根」中所描述的黑人受虐情況；「飄」雖然不著重於奴隸制度的問題，只是講述那個大時代的變遷與狀況，但無意中透露出來的，卻是如何偏狹的種族概念，甚至可以說，一面倒地頌揚當時的奴隸制度。不過，倒是呈現出一個黑人所面臨的問題，雖然被解放了，但是社會地位、教育程度低落，導致他們難以謀生，而南方人憎恨他們、北方人不瞭解他們，讓黑人處境更是難堪；也莫怪林肯雖然解放了黑人，卻也死於黑人之手。

廢奴運動很偉大，林肯的情操也很高貴，不過戰後的種族問題、社會秩序失衡，或許是肇因於尚未準備好，也沒預料到會出這種問題；不僅是白人，其實黑人沒準備好。「飄」中敘述，「……許多年紀較大的黑人都被自己的晚輩遺棄了。他們帶在這個喧鬧的城市裡感到失魂落魄，就坐在馬路邊向過路的女士哭喊：『太太，拜託給我在菲耶特的老主人寫封信，就說我在這兒，他會把我這個老黑鬼接回家的。老天在上，這種自由我受夠了！』」曾在郝思嘉家裡工作的黑人山姆也說：「自由讓我受夠了。我要有人一天給我三頓飯讓我吃得飽飽的，告訴我該做什麼，別做什麼，還要在我生病的時候照顧我。……」而有些黑人甚至還會以「黑鬼」（ Negro ）來稱呼其他黑人，顯見他們其實一點自主意識也沒有；自由就這樣降在他們頭上，卻沒人告訴他們該怎麼運用。不過上面這些描述，只是當時的現象，而不能作為「有些人生來就該當奴隸」（「感謝」亞里斯多德）的藉口。剛解放時，黑人多半都是未受過教育的奴隸，怎麼會知道該如何運用自己的權力？唯有受跟白人同等的教育，黑人才能充分發揮自己的天賦。美國當代許多重要的種族運動，有許多都是黑人自己提出來，並爭取得到的；由於不同文化跟環境，白人怎麼能瞭解黑人需要的是什麼？

應該說，「飄」中所描述的狀況，都是因為戰爭剛結束時，不管是黑人還是白人，都還沒有準備好要面對廢奴以後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