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結黨小流氓

「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One for all, all for one ）這句話耳熟能詳，聽起來簡直就是正義之師的誓言，好像這群火槍手是為了全體法國人民的利益而決戰；但事實上，這個「人人」，其實只有四個人，當然就是達太安跟他的三個朋友。從「三劍客」中可以清楚看到他們之間的兄弟情誼，達太安雖然也算得上是個牆頭草，曾經在決定投靠特雷維爾時猶豫了下，但後來當紅衣主教二度招攬他時，他卻因為跟三劍客的友誼而兩度拒絕；他的誓言效忠火槍隊，不是為了特雷維爾，也不是為了正義，大多數其實是為了友誼，和他的個人私欲。雖然達太安和三劍客對他們所屬的團體如此忠貞，但這些人，在我眼中看來，皆是一群成群結黨的小流氓。

大仲馬形容這些火槍手是「……一批魔鬼般的士兵，作威作福、橫行不法，只聽命於他（特雷維爾），不買其他人的帳；國王的侍衛火槍手，確切地說，是特雷維爾先生的侍衛火槍手，一個個衣冠不整，總是喝得醉醺醺，酒館、廣場、遊樂場所都有他們的身影。他們大嚷大叫，弄得佩劍錚錚作響，遇見紅衣主教的侍衛就故意衝撞，動不動就在大街上拔出劍來，滿嘴調笑細謔；有時他們有人傷亡，其他人便為之哀悼並報仇，但多數情況是他們殺了別人，也不用擔心坐牢，因為特雷維爾先生會去要求減少刑期……」從以上看來，火槍手確實是一堆作威作福，假長官權威魚肉鄉民的士兵。

這群小流氓應該就是我在重看「三劍客」感到最大的違和感，或許是因為兒童版不能給小孩太多這種不法觀念，免得混淆，所以都將他們無法無天的樣貌刪除，讓人以為這些火槍手都是正義之士，而紅衣主教是大壞蛋；但即使是如大仲馬所寫這樣充滿娛樂性、「歪曲」的歷史小說，也說明了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正義。在路易十三的時代，王權擴張，當權者要做什麼就做什麼，人民沒有置喙的餘地，如雨果「鐘樓怪人」中巴黎的另一個「王國」：乞丐、吉普賽人、妓女、小偷、賣藝者、小販所組成的團體，從未體諒百姓的統治者不管他們死活，這些人只能自己找尋生存的路。封建社會裡出身地位就是一切，因此在「三劍客」中，火槍手闖了禍，會有隊長運用權謀去幫忙收拾，若被傷害的對象是平民百姓，恐怕就無處申冤了。不過，達太安正好是最接近所謂平民百姓階級的人，而我們可以看到，他之所以積極爭取加入火槍隊，也是因為他知道，一旦加入這個團體，他也可以跟他們一樣作威作福，吃香喝辣。

但其實，火槍隊所代表的，應該是每個男孩都嚮往的冒險生涯。除了達太安是明顯的貧窮下級貴族出身，他的另三個朋友其實都是來自上流社會，隱姓埋名加入火槍隊，只是為了各自理由，並想過過浪蕩的冒險生活。亞瑟斯「儀表堂堂，天賦聰穎……他從不談女人，不過別人在他面前談論，他也不阻止……」「他的嗓音清朗、和諧悅耳，平時總顯得沉默寡言、謙和退讓，同時又深諳人情世故和上流社會的規矩，在一舉一動中不經意地流露他的紳士風度……」頗圖斯則「不僅話多，而且嗓門兒大；老實說，他並不在乎別人聽不聽，只管說自己的。他無所不談，只是不談學問……」「在特雷維爾隊長的候客廳、羅浮宮的侍衛隊室，都充滿他豔遇的宣揚……」年輕英俊的亞拉米是「甜美天真的面容，溫和的黑眼珠，臉色像秋天的杏桃般紅潤，淺淺的鬍鬚在唇上描繪出筆直的線條；他唯恐青筋暴露，盡量避免將手放下，但不時會捏捏耳垂，好讓耳朵白裡透紅……」

三劍客其實都是出身比達太安還高的大貴族，為了各自的理由而加入火槍隊；亞瑟斯有其悲慘的過去，復仇私欲讓他憤世嫉俗，頗圖斯愛慕虛榮，只想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亞拉米原本還是個神學生，但他看來常常身陷情網，難以自拔。而且這些人大概是好日子過慣了，毫無金錢概念，要排場、要吃喝、要玩樂，最後把薪水都花光了，經濟拮据時，只好「和跟班每天在外頭到處遊蕩，或者去朋友家混一頓晚餐——依照亞拉米的見解，人在富足的時候得隨手播種幾餐飯，失意的時候才有回報……」「……率領全體來到教士家中，一下子吃光了人家兩個月的儲備品……」

他們也不是英雄，只能說是放蕩的貴族青年，在決定自己的人生路途前先過點逍遙生活；當然他們每個人都有私欲，都貪心，亞瑟斯的復仇慾望，頗圖斯的貪財，亞拉米的追求愛情，但他們的貪，都還比不上達太安的貪名、貪利也貪女人，也因此沒有如他一般的強烈成功慾望。況且，我想這本書，大仲馬原也不是要寫給貴族看的，而是寫給如同達太安一般清貧無地位的大多數人，給他們一個神遊過去年代的幻想，成名在望的美夢；所以，三劍客絕不會是主角，因為他們早已擁有一般人得不到的東西，唯有達太安，除了年輕力壯一無所有的達太安，才能代表亦成就一般人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