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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鱷魚真的存在(2)
2008/02/27 13:25:12瀏覽659|回應0|推薦4

「世界上啊,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也就是說,白丘的體驗已知是真的,而降旗的骷髏山惡夢,朱美的三度殺害前夫,其實也是真的。鱷魚真的存在。

京極堂與降旗第一次面對面,就駁斥降旗只用精神分析看待各種事情。分析夢境的不是只有佛洛伊德的 《 夢的解析 》 ,京極堂舉出一堆自古即有的解夢書,然後說:「沒有理由無視這些東西。」(下 97 )京極堂又說明佛洛伊德提出的人類歷史上的三個衝擊,使人類的自戀遭受科學破壞。第一個是哥白尼地動說,第二個是達爾文的進化論,第三個是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人類由於地動說,失去了所謂宇宙中心的寶座;因進化論而斷絕了神子的血統,因精神分析放棄了所謂完全自我支配的幻想。」然而,佛洛伊德如此暴露、分析自己,剝離出人類深層醜惡的面貌與慾望,卻未像降旗一樣變得支離破碎,不敢面對自己。根據京極堂的見解,是因為「他是猶太人。……他想為強力的一神教也就是猶太教的『選民思想』做心理學性的佐證。所謂猶太人是被選出的人民,他想將這個信仰視為歷史上的事實。這是他的支撐。」當降旗貶斥佛洛伊德的無神論,「崇高的神被貶為『幼兒期的父親形象』。」京極堂卻回答:「……他想用自己的語言,給予神心理學式的肯定。比擬於父親,在他看來是莫大的讚詞。並且,佛洛伊德發現了無比優秀的超我——摩西。……晚年的佛洛伊德,創造出超我——摩西——內在之神,而得以尋回受損的自戀。」也就是說,佛洛伊德雖看透人內在的不完整性,但因為有堅強的信仰基礎,而得以維持統合的自我。但是,「降旗先生,我要說的是,你裡面並沒有摩西。」(下 202-203 )

京極堂解釋,降旗的記憶是真實的,「沒有變形、沒有壓縮、沒有置換、沒有象徵,是原封不動的真實存在。」(下 209 )因此,「降臨於你的,並非如此不祥的黑暗,只是對性有些扭曲的認知而已,那種東西誰都有。你是個普通人,不是特別的人也不是被神選出的人!」接著,「降旗先生,你的夢比榮格的夢更無意義。是肉眼所見,不需要解釋。」(下 212-213 )不需要解釋,因為沒辦法解釋。那體驗如果是創傷,也是降旗在往後歲月回溯建立的,那意義是降旗自己所賦予的,就像白丘,試圖在他自己的體驗上也賦予意義,因此而將他往背棄基督教義的「返魂術」推進。

沒有比京極堂更強的精神治療師了。他運用「戲劇性的正心」,給予降旗和白丘當頭棒喝,並非讓他們摒棄不當的偏執症狀,而是讓他們看到自己症狀的真相。白丘「只是懷疑你的信仰本身。」(下 188 )而所謂信仰,「就是相信,不是理解。……必須是相信的人拿了這東西,這些骨頭才有意義。」(下 196-197 )降旗最後則自認:「我不願意承認自己內心對性的偏見,因此我把所受到的精神性創傷的原因歸咎於宗教,貶低宗教以讓自己正當化。」(下 263 )其實正如京極堂所言,不需要再解釋了,因為那是沒有意義,空洞的存在,降旗與白丘一直試圖去探索,建立意義的創傷經驗,其實沒有辦法賦予任何解釋。降旗與骷髏山神秘儀式,和白丘與「污穢神主」的相遇,皆是偶然,兩人卻錯把各自的體驗當成某種召喚,使降旗錯誤地解讀佛洛伊德與精神分析,而白丘則在叛教的異端思想中迷失自己。降旗執著於佛洛伊德,和白丘被「返魂術」迷惑,其實都是他們自身建立的某種幻想框架,用以掩飾真實的空洞。降旗與白丘真正無法接受的,是自己不再是自己、分裂的自己、不完整的自己。因為如此,他們想要相信自己是特別的人,被選出的人,一如佛洛伊德想確認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但,佛洛伊德有摩西,降旗和白丘卻連真正的信仰都沒有。

另外一個面臨破裂、不完整自我的最佳範例,則是朱美。朱美感覺有不屬於自己的記憶從失憶的縫隙中滲出;她深信與丈夫共同建立的過往就是真實的自我,最後才發現那記憶只是被建構的。「『宇多川朱美』的人生真的很方便。沒用的自己、討厭的自己、被欺負的自己——想重新來過的過去,全身被乾乾淨淨地清理掉。」(下 281 )這是她的願望。但,「對自我而言的恐怖夢境,對潛意識思考而言是至上的願望夢境。」(下 284 )以往大家認為,人被惡夢嚇醒,是因為對夢境中深層慾望的恐懼,而使人逃入現實世界。但事實上,惡夢才是真實,而所謂的現實世界是人虛構的,我們事實上是為了逃離真實,而進入幻想的世界。朱美的現實世界是用她的願望和丈夫的願望虛構出來的,那是非正常世界;恐怖的夢境才是真實的自我在召喚。

在三人的案例中,鱷魚是真實存在的。沒有妄想,沒有壓抑,沒有轉換,降旗與白丘的體驗只是偶然相逢,朱美則是命運與機運的捉弄。這樣看來,京極堂(京極夏彥)似乎在貶抑精神分析;降旗的自我欺瞞,以及他隨意用精神分析來看待朱美的案例,最後都證實是錯誤。但當降旗問他是否為佛洛伊德的否定論者時,京極堂說:「沒那回事。像他那般暴露自我的人,文學家裡可找不到一個。值得尊敬。」他也駁斥降旗非科學性理論中找不到真理的觀點:「非理論性就達不到真理,這很奇怪,再者,若說咒語或咒法是非理論,這是錯誤的想法,只是不同道而已。只是途中的公式不同,目標可是一致的,結構上也沒有太大的差別。」(下 98 )如同一句古老諺語,「真理只有一個,卻有千百萬種名字。」京極堂想要駁斥的,並非精神分析的無用,而是誤用和濫用;一如他直接指明降旗對朱美的分析,其實是誤用,因為他在還未清楚瞭解朱美的狀況與背景之下,就擅自下了定論。

還有京極夏彥從 《 魍魎之匣 》 開始,就論述指正的宗教問題。 《 狂骨之夢 》 中出現的立川流,因為納入 《 理趣經 》 中男女交合的修行儀式,而被貶斥為邪教、淫教。但京極堂表明:「男女交合以達肉身成佛的境界,需要相互理解。讓彼此心中所謂的金剛界、胎藏界的真理覺醒,提升彼此使其合一,這才是最終目的。」然而,只重儀式而不懂內容的結果,創造出來的,正是人們眼中的邪教。「……沒有如此認同女性的宗教,因為不湊齊男女就無法得到悟徹境界。而你們卻把為了達到頓悟境界的神聖伴侶,當成單純的道具嗎?……在世界第一的男女平等教義裡,因為只看重男性理論而失敗了。」(下 263-264 )理論本身,教義本身,並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使用的人,是那些為了自己的目的,只抓住邊際,無法理解核心的人。

降旗和白丘都是把各種偶然、隨機性事件拼湊起來,自己賦予重大意義而去追尋的人,目的是為了統整支離破碎的世界與自我。朱美也是為了逃離那樣的不完整性,而選擇遁入虛構的世界。那麼,京極堂把各種看似不相關的事件、線索統合在一起,依照時間順序說明,追溯其源頭並且說明造成的結果,難道不也是一種從混亂中抽絲剝繭,把不相干線索統合成完整的圓形的一種企圖嗎?京極夏彥曾說,推理、偵探小說即是「秩序回復」的小說;因為真實太過破碎、不完整,所以才需要京極堂這個驅魔師(在這裡不說偵探,因為偵探另有其人)來賦予秩序。不過京極堂也並非主動願意解釋的人,因為那解釋只是一種事後回溯,一種安慰,也是用和諧的外貌掩蓋表象下的混亂。如關口想起京極堂過去告訴他的,「所謂手法或是動機等浮面的理由,與本質是毫無關係的。而且,即使想知道本質,也是徒勞,就算知道了,等待在那裡的只有虛無。」(上 218 )一直去追本溯源,執著於所謂的真相,並沒有意義;一切不過是人的執念。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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