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時在想，如果可以用時光機把動物權意識高漲的我們送回古代，不，其實不用太過古早，只要回到騎兵在戰場上還實際有用途的時代（大概到一次世界大戰為止），我們應該會一整個崩潰吧。特別是在冷兵器的時代，馬兒在戰場上被殺的數目讓人想都不敢想。據說，漢武帝打匈奴，光一次戰爭可以耗損十萬匹馬，顯然馬的戰爭死亡率遠高於人。

馬匹挨的刀槍箭刺不會比人類士兵還少，更何況有些武器被發明出來就是專門要對付馬的，像是馬刀跟馬刺。當一匹戰馬只能被騎兵駕馭往前衝刺，牠可能被長矛穿透胸膛，也可能被壕溝裡的敵人用掃馬刀砍斷腳踝。牠如果要活下去，唯一的機會恐怕就是讓自己毫髮無傷全身而退，因為有些傷即使不讓牠當下死在沙場，也形同宣告死亡。

古代的軍馬其實不用到了戰場上才被剝削，奔跑力的壓榨是經常性的，甚至可以用很經驗科學的方式換算出來。也就是說，提升飼料等級（比方說從秣糧改成苜蓿），吃了多久可以強化體質而可以一日多跑幾十哩，這些操作都很精密地納入戰爭機器的計算裡。這些殘忍的歷史有可能讓我們不禁痛恨起游牧民族，畢竟，真正讓秦漢帝國陷入騎兵軍備競爭的是匈奴，之前春秋時代農業民族的戰爭對馬的剝削相對而言簡直是善心來的，也不過就是馬車而已。當然，游牧民族自有他們的理由。大概在公元前兩千紀，全球氣候進入乾冷期，這造成歐亞牧場的南移，迫使游牧民族跟農耕民族雜處而產生衝突，於是中國史上開始出現一系列的鬼方、玁狁、犬戎、匈奴……。我想，這就是德勒茲跟瓜達里所揭露的殘酷面向：國家裝置為了馴服戰爭機器，只能把自己也變成戰爭機器，而戰爭機器為了與之抗衡也只能把自己變成國家，於是馬匹就掉入了不可逆的軍備競賽（這正是學者們觀察到的有趣現象：游牧帝國是被農業帝國養大的）。

如果我們回到古代，有沒有辦法阻止馬匹被捲入人類戰爭呢？我想這是不可能的，這跟能夠阻止戰爭一樣是天方夜譚的。那麼，古代騎兵是否都不符合今日的人性標準，對馬都很冷血，只把馬當作是機械來使用？我猜，正好相反。我們恐怕難以體會騎兵對馬匹的情感。朝夕相處又相依為命，一個人怎麼可能對自己的馬死了而沒感覺呢？為了生存，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國，這一切既荒謬又無奈。人類本來就罪孽深重，今天世界上的馬大多數都「解除武裝」了，我們勉強為此愧疚地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