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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07 00:09:26瀏覽2322|回應7|推薦67 | |
認識噹噹牛之後,我就很少吃牛肉了,也多少可以體會台灣傳統農家不吃牛肉(或說的更抗爭性一點:「拒吃牛肉」)的心情。我跟噹噹牛在玩的時候總想著一句台灣話:「做牛的免驚沒有犁可以拖」,想來好笑,牛完完全全被賦予人類的工具性用途和價值,包括「勤勞」的「天性」。看著噹噹牛的鼻子被繩索穿套著如此漂亮,彷彿這些配件是渾然天成的,難怪莊子提醒我們這是人為的:「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到底當初人類是怎麼突發奇想的,居然把腦筋動到這個龐然大物身上,把犁架在牛上耕起田來? 我那天突然想起之前讀過徐中舒先生( 1898-1991 )的成名論文 < 耒耜考 > ,印象中他指出漢人牛耕最早只能上推到春秋晚期,而真正普及要到了漢代,關鍵的證據在於犁之出現的年代考訂,而後者又取決於冶鐵技術的突破。我想到此不禁迷惘起來,我之前一直有個錯覺,以為人類進入新石器時代,有了農業和馴服動物的技術,不久就利用牛隻來耕作了。如果徐中舒的觀點成立,那麼中國的農業從人耕到牛耕,還要等上五、六千年。那麼先秦書上記載的牛,都是幹嘛用的? « 莊子 » 的「庖丁解牛」,還有 我們國小就讀到的弦高獻牛計退秦軍的故事(魯僖公三十二年,西元前 627 年),那些牛隻還沒用來耕田,但也已經被納入人事的勞動之中:拉車,即所謂「服牛乘馬」。 為了確定我的印象無誤,我再找出徐中舒的 < 耒耜考 > 以及 < 論東亞大陸牛耕的起源 > ,另外也翻翻楊寬的 « 西周史 » 和李根蟠的 « 中國農業史 » 。楊寬雖然不同意徐中舒的一些解釋,但也沒有把牛耕技術往上推太早。基本上,他們都同意在牛犁出現之前,人力整田的主要器具是耒耜。耒和耜是兩種不同形制的農具,耜是犁的前身,後來加上了鐵製的鏵,由牛來拖拉,不但可以連續翻土還可以劃出溝界,土地生產力大增,據說是人力的 16 倍。從此之後耕田變成牛的主業,加入了秦漢帝國的農業生產大軍。 (考古出土的漢代舌形鏵頭) 當然,除了「俗世界」的勞務角色,牛在「聖世界」也扮演了重要角色,也就是犧牲獻祭。學術上有個用語:「獻祭的人」( homo necans ),表明了獻牲祝祭和人的本質密不可分,沒有獻祭就沒有人性,百物就這麼納入人類腦袋中的祭品世界。以中國古代為例,我們從 « 儀禮 » 和 « 禮記 » 等書可以看到,「牲」和「畜」是分開來的,牲禮是從日常生活的勞動和食用中「分別為聖」出來。犧牲的「犧」,指的是毛色純一的牲禮,而「牲牷」指的是未經宰割而完整的犧牲。從甲骨文我們可以看到,商朝的國王還要親自視察牛隻的飼養狀況,可見這是連天子都重視的事。 牛隻的挑選先經過毛色等考量後,還要占卜來決定。分出來的動物身份就不同了,要特別圈養,此所謂「牢」。牛就成為了「太牢」,而羊則成為了「少牢」,豬則叫做「特牲」。當然,從天子到老百姓,甚麼身分用甚麼牲口都規定的好好的,形成了森嚴的禮制階序。有趣的是,用占卜來挑選牲供並不是中國特有的,希臘人也是如此。根據希臘宗教學者 Jane Ellen Harrison 的描述,在小亞細亞的希臘城市 Magnesia ,每年歲末就要挑選出一頭公牛,到了開耕之時,就要殺來獻祭。我從她的著作 « 古代藝術與儀式 » ( Ancient Art and Ritual ) 87 頁摘錄一段話: 「公牛被千挑萬選之後,就與牛群分開,單獨飼養,人們對牠小心伺候,呵護備至,因為牠將給全城的百姓帶來福惠。飼養的費用則由全城百姓承擔,負責飼養的官吏把牠牽到市集上遊行,穀物商販紛紛獻納糧食作為聖牛的飼料,因為牠們所飼養和侍候的不僅僅是一頭牛,而是城邦的繁榮。城邦繁榮,他們的生意才會興盛。從秋末到冬天,這頭公牛可為享盡人間富貴,但是四月一到,牠的末日也隨之來到。宰牲獻祭知其照例也要舉行隆重的巡遊儀式,城邦的全體王宮貴族和神職人員都要躬逢其盛」。
(希臘的牲品在笛聲中被領到祭台,匕首冷不防抽出來突刺,噴出來的鮮血被容器接住,基本上過程迅速,沒有太多的驚恐) 值得注意的是,跟中國古代用牲不同之處,希臘的獻牲宰殺之後通常可以由整個城邦的參與者共食,而非由少數階級壟斷。古代雅典有「宰牲節」(Bouphonia),情況也是如此,所有參與慶典的市民都可以分到一塊牛肉。佛洛伊德恐怕又會說,這種人人分食代表對殺生「有罪人人擔」的原始記憶。不過,希臘的獻祭並不全然是血食。像是阿波羅、宙斯等神的祭祀是用素的:水果、樹枝、穀粒、稀糊、牛奶和蜂蜜等。法國的希臘學者Jean-Pierre Vernant推測,對這種非暴力獻祭,引發了畢達哥拉斯和奧菲司教派對神性的新的理解與詮釋,像前者就是嚴格的茹素主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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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