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置花束，拉岡用此來說明嬰兒自我的認同形成）

人類照鏡子有多久了呢？而在那之前，人類甚麼時候開始認出水中的倒影就是「我」自己？有比懂得用火更古老嗎？鏡子是少數有能力的物件，總能夠邀請我們做無限的想像，因此成為哲學文學、宗教修練、儀式和法術甚至是嬰兒心理學的根本隱喻。

多少傳說故事是圍繞著神秘寶鏡或是「照妖鏡」展開的，而人們也不厭其煩地用鏡子做為書名，如 « 文鏡秘府論 » 、 « 資治通鑑 » ，日本鐮倉室町時期的「鏡物」文學等。 « 文鏡秘府論 » 的作者日本遣唐使沙門空海，又名「遍照金剛」，這法號本身聽起來就像是一面霸氣十足的鏡子。中世紀的修士 Vincent de Beauvais （ 1190-1264 ）曾寫過一部近萬卷的書叫做 « 大鏡 »(Speculum maius) ，可說是當時百科知識的彙編，用拼鑲的方式摘引前人著作，也是想遍照一切。而近人 M.H.Abrams 以「鏡子與燈」來比喻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文學觀，已成為外文系學生爛熟的基本知識了。

鏡子遍照一切，或許一個攬鑑自照的女人象就已足夠了：

Et ta glace de Venise, profonde comme une froide fontaine, en un rivage de guivres dédorées, qui s’y est miré ? Ah ! je suis sûr que plus d’une femme a baigné dans cette eau le péché de sa beauté ; et peut-être verrais-je un fantôme nu si je regardais longtemps. –Mallarm é ： – Frisson d’hiver

（你那面威尼斯鏡子，深得像一泓冷冷的清泉，為著鍍過金的岸。裡頭映著甚麼呢？啊！我相信，一定不止一個女人在這一片止水裡洗過她美的罪孽了。也許我可以看見一個赤裸裸的幻象哩，如果多看一會兒。 -- 馬拉美 < 冬天的顫抖 > ）

這是馬拉美的散文詩中的一段，採的是卞之琳的翻譯。在馬拉美的文字煉金術下，鏡子在固體與液態之間變換，而液態又是可靜可動，可以是止水，也可以是湧泉。當然，最重要的是女子鏡照的映象。美，在凝視中自我現身。 « 尤里西斯 » 的女主角茉莉（ Molly ）識字不多，愛照鏡子唱歌， Octavio Paz 對此有一段評論，文字精彩至極，或許可當作是對馬拉美最好的註解：

「最高尚也是最庶民的詩歌就是她的鏡子。在看到她自己的形象時，她走進了鏡子，深深地潛入自己的存在，變成一口泉源。鏡子和泉源在情色詩歌的歷史上象徵了墮落與重生。就像對著泉水自我端詳的女人一樣，泉源既是沈淪之水，也是生命之水。茉莉就是一口泉源，她無休止地獨白，就像一口噴泉內無窮盡的汨汨聲一般。那麼她說了甚麼呢？茉莉如洪流般傾注的絮語就是對生命的偉大肯定。一種無關乎善惡的肯定，也是一種自我凝視，自我關注，謹慎而渴望，寬厚而豐饒，無知卻如宇宙般無限的肯定」。

柏拉圖在 « 費德羅斯 »(Phaidros)245c9 說，靈魂是一切運動的泉源（πηγη），這種湧泉可以觀照出形象，還是反過來，自我形象可以讓靈魂沈溺？ 我之前有一個女朋友，可以花上兩、三個鐘頭照鏡子，化妝挑衣服練習表情，我至今對那種納西瑟斯的耽溺還是難以理解。

說到鏡子與瘋狂，很多人喜歡 « 楞嚴經 » 裡頭有個人照鏡子照到發狂的故事，不過不是女人，而是一名叫做演若達多的男子。他有一天 早上起床，拿鏡來照自己的面，而喜愛鏡內那個人頭，因為那個頭的眉目清秀可見，反而責怪自己的頭，為什麼看不到面目，以為是魑魅鬼怪讓自己失去了頭，因此無緣無故瘋狂亂跑。世尊問富樓那說：「在你的意思如何呢？這個人為什麼無緣無故發狂亂跑呢？」富樓那尊者說：「這個人是心裡自己發狂，並沒有其他的原因」。原文讀起來更有味道：

「 ... 忽於晨朝以鏡照面，愛鏡中頭眉目可見。瞋責己頭不見面目。以為魑魅無狀狂走。於意云何？此人何因無故狂走？」富樓那言：「是人心狂，更無他故」。

鏡子是個弔詭的東西，可以是幻象之極，也可以是真相之最。 « 紅樓夢 » 裡的風月寶鑑，正穿梭在兩者之間。 « 紅樓夢 » 第十二回 <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鑑 > ，賈瑞鬼迷心竅地迷戀王熙鳳，把身體搞得「下溺連精，嗽痰帶血」。後來一名道士借予一法寶「風月寶鑑」，宣稱是太虛幻境警幻仙子所制的兩面鏡，照反面出現骷髏，照正面則出現鳳姐在裡頭招手，賈瑞忍不住就進去鏡子裡的世界跟她銷魂一番，直到精盡人亡。賈瑞的家人痛罵此「妖鏡」，欲架火燒毀，只聽鏡子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

（此乃漢代的「博局鏡」，既是避邪的法器，也是可以用來博奕的玩具。誤入奇境而與仙人對奕，這是中國神仙故事的重要母題。）

鏡子與法術的關係，在中國由來已久，它與鼎、圭一樣，原本都負載著帝王的權力象徵，所謂「秦失金鏡，魚目入珠」，跟九鼎的傳說一樣。鏡子在很早期就被賦予神秘靈威，一些漢朝的緯書像是 « 孝經援神契 » 記載：「神靈滋液，百寶為用，則璣鏡出」。更值得注意的是，古銅鏡常用星宿裝飾，代表人們想像鏡子與星辰之間有某種感應。我們是否覺得，鏡面可以收攝整個星空，彷彿天穹像個玩具，可以攜帶佩掛？

（此乃「四神規矩鏡」。鏡、劍、鼎，是古代帝王統治的冶煉集團的重要產品，多少會被賦予神秘的色彩）

這種靈曜之力讓中國開始有了獨特的照妖鏡傳奇。凡登涉修練者必配靈鏡，可照出精怪的原形。«抱朴子»有云：「入山道士皆以明鏡徑九寸以上者，懸於背後，則老魅不敢接近」。自漢代以來，鏡銘一直透露出仙道方術的思想，後來道教的明鏡理論愈趨完備，«上清長生寶鑑圖»所記的銘文頗為漂亮：「百練神盆，九寸圓形。禽獸翼衛，七曜通靈。鑑包天地，盛優魔精。名山仙佩，奔輪上清」。想像那些冶煉術士，正在鑄磨出比可見世界更真實的眼睛。不過更玄秘的是一些傳說中的修練法門，即所謂「玄一明鏡之法」。這種修行是透過鏡子來練就「分身」。用一或二面鏡子的叫做「日月鏡」，用四面鏡子的叫做「四規鏡」。一切想像力的原初動機都有其直觀上的道理，鏡影重重，一人數化，似乎不難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