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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30 23:18:53瀏覽1102|回應2|推薦35 | |
「除了書,沒有爆炸」。馬拉美( Stephane Mallarm é )如是說。「除了語言,其他都已經爆炸」。或許,策蘭( Paul Celan )會這麼回應。詩歌語言一度抵禦外在世界的破壞與威脅,其審美主義一廂情願的理想就是:即使世界失卻了芳香,仍然可以在詩歌的國度裡頭失而復得。歌德的「美陶醉地維持自己 (Die Sch öne bleibt sich selber selig ) 」可以概括從希臘奧林匹亞諸神到世紀末的唯美主義。他們堅信美的國度是存在的,不管透過甚麼方式,我們突然闖進阿波羅的目光,在片刻中與他的眼神取得一致的焦點,美就被看到了,而我們自己也被收進去美的目光,彷彿我們自己的靈魂狀態也是被美所照亮。我們手握橄欖枝,從繆司那裡得到神啟,陶醉地俯瞰自己內在目眩神馳的深淵,祭拜自己的靈感。這就是抒情詩人的姿態:崇拜神秘兮兮的黑暗泉源,我們就可以懷了太陽,把太陽一胎一胎生了出來,把萬物照亮成為美的。 (之前台灣介紹策蘭唯一的書就是李魁賢先生的<德國文學散論>,1973年出版。裡面只有一小篇幅提到策蘭,不過也算是台灣對策蘭的第一扇窗。本書還收錄一篇J.P.Wallmann對策蘭的介紹,可惜沒有註明出處。至於各大學德文系的學報有無更進一步的引介評析,待查) 即使有戰爭和法西斯,美麗的太陽繆司還是不曾離開,只是變換上不同裝扮。浪漫主義以來最大的繆司:革命,為詩歌準備了偉大的神話,從拜倫、海涅,貫串到超現實主義以及聶魯達。可是策蘭面對的卻完全不同:「如何繼續下去?」大屠殺, Holocaust ,完全的焚燒,燔祭,其實這個字還是有隱含為某個更高目的而犧牲。因此 Auschwitz (本來是由 37 個營地合稱的集中營,後來泛指集中營的代稱)之後的思考更傾向用一個希伯來文: Shoah— 大劫難。策蘭沒有用過這個詞,可是他的詩歌出發點是一種災難書寫。人類命運被暴力地打斷,全部沒有了意義和方向而漂浮在失重狀態,包括美與詩歌。大劫難之後,如果痛是唯一的重力,那麼詩歌會變成甚麼樣子?大劫難之後,我們還是可以看,因為太陽還在,因為我們眼睛還睜開。但是我們忘了,或不想去面對一個真實:白晝的身份變了,正如同活人的身份變了。其實白晝只不過是替黑夜守夜,正如同倖存者只不過在替亡魂守靈。太陽已死。眼睛已死。只是兩者都還被迫醒著。我們的眼睛成為黑太陽。 被說服成瞎 / 的眼睛。 --< 杜賓根,一月 > 希臘悲劇的挖眼姿態進入了抒情詩。伊底帕司王不願自殺的理由是:無顏面對死去的父母,但又不想與人世間的活人為伍,所以挖眼而自我放逐,既不屬於陽間也不屬於陰間。「一只眼睛都嫌太多」,荷德林 (H ö lderlin) 如是描繪伊底帕司,而熟通荷德林的策蘭對此一定不陌生:悲劇,而且沒有洗滌 (katharsis) 。審美經驗的最普遍象徵,花朵,是我們瞎掉的人所看不見的。或是說,花朵不存在,它只是個語詞: 石頭。 空中的石頭,我跟過它。 你的眼睛,盲如石頭。 我們曾經是 手, 我們曾掏空黑暗,我們找到 那個詞,它攀像夏天: 花。 花 — 一個盲人的詞。 你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們為水 操煩。 ...--< 花 > 於是,花,作為審美主義的普遍寓言,遂跟這個世界是敵對的:「光明放棄之後 / 因信使而明亮 / 作響的白天。 / 開花極樂的消息 / 尖銳再尖銳 / 抵達流血的耳朵」 < 光之迫 > 。這是 Shoah 之後對於「美的顯現」的質疑。眼睛不斷被策蘭呼喚著:「眼睛對世界盲,眼睛在死亡的隙縫裡,眼睛眼睛」 < 雪床 > 。在策蘭的詩歌中,相似性的事物彼此指涉,像眼睛和杏仁是可以互換的代碼,杏仁眼睛(Mandelauge): 把心臟餵給無花果, 裡頭的時間想起 死者的杏仁眼睛。 --< 懷念 > 而這種基於相似原則的隱喻又可以從自然物締連到更深廣的文化沈澱物,而牽引出更多的意義: mandorla(<==點入可以聽策蘭的朗誦) ,歐洲聖像頭上的杏仁光環。光圈與眼神都屬於靈光 (aura) :神聖與美感的飽滿豐富。然而在這個神聖者退卻的遺棄世界,光環只是徒留空洞假象。於是我們再來閱讀格友黑月為我們重新翻譯的 < 數杏仁 > (再次感謝黑月精準的翻譯),就更能迫近策蘭的「去靈光」的詩學: 數杏仁 Zähle die Mandeln 眼睛睜開卻沒有得到回饋的眼神灌注回來,美感的滿足被剝落了,當仍然要保持苦澀的清醒,為了要儆醒守夜、守靈。守護死者的姿態透過「紡織→露水→壺冠→話語」這種具體到抽象的運動來展開,這就是策蘭早期風格中脆弱的抒情主體。 (附記:這只是我對於策蘭的漫談隨筆,算不上任何形式的詩歌評論。幾年前,因為小班(Walter Benjamin)的關係,讀了一些歐洲排猶主義的相關探討。由於猶太人遭迫害的事實,讓我一開始就「政治正確」地站在猶太民族的立場。而我閱讀對象除了小班等人以及法國哲學界,其他像是 Karl L ö with 和 Hannah Arendt ,都是海德格最優秀的猶太學生。他們的批判都很深刻、很細微,比方說可以分析華格納音樂中的反猶因素,也可以追溯德國對於法國新古典主義的抗拒,而在模仿古希臘的經驗中如何形塑雅立安神話。然而,這種純知識上以及純對歷史過往悲劇的好奇,跟我的生命未必產生關係。讀讀書,看看 < 辛德勒名單 > ,使我對猶太人「以表同情」。可是這種「同情」好像沒有任何意義,甚至有點偽善。我生命經驗可說是和「猶太經驗」毫不相干的。後來我反省一下,其實也未必沒有。十幾年來, < 舊約 > 中神的形象讓我很不安,很不能接受。甚至,在早些年前,可說是被這個神壓迫得喘不過氣來。這種切身體會讓我回過頭來對排猶主義的立論或是意識型態更感興趣。如果我人在台灣說了這麼一句話:「 < 舊約 > 的神只是猶太人不成熟的集體心靈所投射出來的鏡像」,那麼會引起甚麼反應呢?把這句話放在容格心理學、女性主義神學、印度 < 奧義書 > 靈性傳統、 New Age 等等的脈落來看,那可安全得很,頂多跟基督教徒翻翻臉,但更有可能換來一些新時代的或是佛教徒朋友。可是如果這句話擺在二戰前後的歐洲,那可能會被抽離原來脈絡,斷章取義,而在戰後遭致嚴重的批判。可是,這個主張卻有幾分道理,至少我是這麼認真看待的。也就是說,納粹屠殺猶太人是個必須譴責的罪行,但不表示猶太宗教及其民族是沒有問題的。我個人認為,即使猶太宗教有其值得肯定的一面,但猶太人的精神結構以及對神聖層次的領受方式是很有問題的。而這種基本生存結構為後來的西方帶來莫大的焦慮和陰影,連基督教也深深地和這陰影糾結在一起。很多問題太複雜太困難,我是不可能懂的。只是我對於自己的疑惑始終保持自覺而起。 附帶一提,納粹上台後,曾經發起 100 個科學家連署圍剿愛因斯坦,指出其相對論乃是錯誤的「猶太物理學」。據說愛因斯坦聽到的反應是:「如果我的理論是錯誤的,那麼只消一個物理學家來證明就夠了」。有次我跟學長聊到此事,我說搞不好那 100 個物理學家的駁斥當中,其理由會比當代女性主義攻擊「男性科學」、「男性知識論」還有說服力。學長也說:「很有可能喔!」當然,我還沒有找出那份「科學檄文」,所以詳細內情不知(如果有格友幫我留意,那是最好不過了)。但我們可以純粹做個假設,如果那些科學家用同時代量子力學的成果來反駁愛因斯坦,那恐怕很多批判是站得住腳的。當然啦,不管怎麼說,「猶太」兩個字是一定要拿掉的,我相信在純物理學的領域,不可能扣上任何民族性、文化性的帽子。) 引用文章數杏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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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