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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源頭的詩歌(希臘篇)
2009/06/06 23:29:51瀏覽1464|回應4|推薦35

(此乃清朝人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

(一)歲時與農事

大概十年前看了王家衛的「東邪西毒」,現在回想起來,情節只記得個梗概,印象最深的是那些似歌非歌且怪怪的「黃曆」:「失星當值,大利北方」,「十五日,晴,有風,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有血光,忌遠行,宜誦經解災」 ... 這種黃曆語言最令我著迷之處在於其暗示第二人稱的警示口吻。在台灣,農民曆一直是歷年銷售量最高的「書」,大概每年可以賣出 500 萬本。從語言文化的角度來看,我個人認為這是「文本與行動」的關係。也就是說,在任何文明伊始,人的生活與制度都是由「神話與儀式」來塑造。神話和儀式是互為表裡,相輔相成的。而史上幾個重要的文字文明,都曾面臨傳統崩解的危機,古老的「神話與儀式」遂演變成「文本與行動」的關係。在中國,這相當於王官學轉化成諸子百家言的過程。不過一般人民與土地的關係是相對穩定的,像農民曆的傳統可以上溯到 « 尚書˙堯典 » 「敬授人時」的淵源,相關內容我們在 « 禮記˙月令 »« 大戴禮記˙夏小正 » 可以看到更清楚的細節。詩歌當然會反應這種生活題材,像國風裡最長的詩: « 詩經˙豳風˙七月 » ,就是典型的歌詠農事的長詩。我很喜歡這種由自然的歲時推移到人與土地的勞務更替。何時吃甚麼,何時該釀酒,該整理農舍,其中穿插各種昆蟲輪流登場,最後拿起兕觥(牛角酒杯)吟起嘏辭:「萬壽無疆」。 於是人跳出世俗的繁忙,進入了暇滿狀態。

(此書乃白川靜的<詩經的世界>,他是我幾年前很迷的日本學者。我猜,如果海德格知道中國古代酒器的銘文,恐怕更會大談天地人神那一套)

據學者考證, < 豳風 > 屬於春秋前期陝西附近的農事詩。比起西方,中國文學一開始的神話色彩就很淡薄,大約同時期希臘地區有個叫做赫西俄德 (Hesiod) 的農民詩人,在 Helicon 這個地方的清泉旁得到謬司神啟,唱出很不同於 < 七月 > 的 < 工作與時日 > 。詩人如有神助,教諭的口吻更強烈但卻充滿美感,讓我們彷彿看到了兩千七百年前被諸神的軌道所洗淨的希臘夜空:

當七星仙女(昴星團)出現在天空時,你要開始收割。她們即將消失時,你要開始耕種。她們休息的時間是四十個日日夜夜。當她們在隔年再次露臉時,你首先要磨礪你的鐮刀」。其中當然少不了對鳥獸蟲魚的觀察:「當蝸牛從地下爬到植物上以躲避 Atlas 的七個女兒時,這就不再是葡萄園鬆土的季節了,而是磨礪鐮刀,叫醒奴隸準備收割的時候了」。又:「在菊芋開花時節,在令人困倦的夏季裡,蟬坐在樹上不停地趁洞翅膀尖聲嘶叫,這時候,山羊最肥,葡萄酒最甜,婦女最放蕩,男人最虛弱。那時天狼星烤曬著人的腦袋和膝蓋,皮膚熱得乾燥 ... 我願坐在蔭涼下喝著美酒,面對這些美饌佳餚心滿意足。我願面對清新的西風,風長流不息潔淨泉水三次奠水,第四次奠酒」。 我們可以看到跟<七月>一樣,以獻酒做為詩歌結尾。這或許是農事詩的共通心理?

(這就是荷馬史詩的格律)

當然,原來的詩歌是採用跟荷馬史詩一樣的六步格,中文譯本是聽不出來的。這詩後來深深影響到維吉爾 (Virgil) 的 < 農事詩 > 。維吉爾繼承赫西俄德的教諭口吻,其規模更龐大,長達兩千多行,還有一卷專門談蜜蜂的養殖。維吉爾深化了歲令詩,流衍成西方文學悠遠的傳統。 1569 年,英國詩人司賓賽 (Edmund Spenser) 進入劍橋大學就讀,飽讀維吉爾的詩歌,除了<農事詩>還有<牧歌>,遂而寫下英國文藝復興開山之作: < 牧羊人月曆 >(The Shepheardes Calender) 。 我想,西方的農稼詩歌一開始就有強烈的神話色彩,更觸及人類命運根源的主題,所以承載的意義也遠比中國農事詩豐富。

(二)哲理教誨

(這是從苗力田的<古希臘哲學>拍下來的。先蘇斷簡的權威版本是Hermann Diels編的三卷本,我放在老家,先將就用中譯本)

西元前五世紀上半,南義大利所謂「大希臘」 (Graeca Magna) 地方有個哲人,巴門尼德 (Parmenides) ,同樣用荷馬史詩六步格來傳達他所領會的真理。他以第一人稱的語氣,敘述他在太陽神的女兒的帶領下,乘著馬車飛升?不。下降到夜宮,在白晝與黑夜的隘口接受冥后的開示。這段「序詩」 (Proem) 的部分往往被哲學討論所省略,它們通常直接切入「思想和存在是同一」的形上學問題。在此我推薦 Peter Kingsley 的 < 在智慧的暗處 > (立緒出版),作者以偵探的手法追索出這首教誨詩後面整個為人遺忘的傳統與譜系。

跟赫西俄德的歲時教誨詩一樣,巴門尼德的哲理詩也有其羅馬傳人,那就是Lucretius<物性論>。這是一部不可思議的教誨詩,把希臘的原子論與伊比糾魯哲學匯流了,對西方有深遠的影響。詩人要傳達的,我們不妨借卡爾維諾的話:「在這部作品中,對世界的認識傾向於消融這個世界的堅實緻密,導向對於一切無限微渺、輕盈、機動的事物感受。Lucretius立意寫下關於物質的詩,但是他一開始就警告我們:這物質由看不見的微粒所組成」。一切都是由原子與虛空組成,那麼這是否會造成命定論?人的自由擺在何處?Lucretius留給我們一個奇妙的位置:偏離。由於方向的偏移,讓不確定性成為可能。Lucretius給我們一種想像宇宙的詩歌模型:

當原子以其自身的重量筆直地穿透空曠的空間時,在完全不確定的時間和地點,它們從軌道上稍微轉向了。倘若沒有這一點轉向,萬物就會像雨滴一樣穿過空間的深淵而筆直下降。甚麼碰撞也不會發生,任何一個原子對另一個原子的衝擊影響也不會出現」。

從希臘語轉向拉丁語,Lucretius同樣用六音步寫下教誨詩,我們一開頭就聽到:Aeneadum genetrix, hominum divomque voluptas

我們聽到了波特萊爾深愛的用字:volupté,快樂、歡快,我喜歡反覆唸這個字,圓潤的母音被唇齒音和雙唇音包覆著,感覺像是自己跟自己接吻。光是聲音,就充滿了伊比糾魯哲學的快樂!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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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diotima&aid=3018803
 引用者清單(1)  
2014/09/25 00:35 【udn】 我還找到這個比價!葡萄酒 新增 密碼 文化比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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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tle sop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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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比鳩魯哲學的快樂
2009/06/09 00:16

sophia所知的~伊比鳩魯說:「所謂快樂,是指身體的無痛苦和靈魂的無紛擾。即快樂包括靈魂和肉體兩個方面:一是要排除對神和死亡的恐懼以及其他使靈魂不安靜的因素,以實現心靈的寧靜;二是快樂又必須是實際的感性的,必須滿足身體必要的物質欲望,這種滿足以身體無痛苦為限,而不是恣性縱欲。」可見 ,伊比鳩魯所認為的快樂只是一種無痛苦狀態,既不求 "錦衣紈褲",也不貪"飫甘饜食",而只要不受凍餒之苦,便"知足常樂"了。如果,大多時候,sophia能享受著擁抱著伊比鳩魯哲學的快樂~那該多好啊!

^ ^

翔任(diotima) 於 2009-06-09 23:00 回覆:
sophia果然體會到依比鳩魯哲學的精髓喔~的確,依比鳩魯學派常常遭後世的誤解,把她跟享樂主義混為一談。謝謝妳的澄清喔~依比鳩魯說:「哲學論證如果不能幫助治療人的疾苦,那就是空洞無益的。正如醫術如果不能幫助解除身體的病痛,那就毫無用處一樣。能夠產生無上快樂的,乃是擺脫大遭難。這就是至善的本質。」

牛仔3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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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特來爾
2009/06/08 01:28

什麼都看不進去

倒是後頭這個波特來爾...讓我想起青少年冒險書系列

<波特來爾大冒險>

翔任(diotima) 於 2009-06-08 01:53 回覆:
啊~密碼被妳破解了?!()這篇文章就是要倒著看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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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
2009/06/07 08:42

Hi,你好,我是新手,請多多指教。看完這篇文章後,頭昏昏的,果然是多重源頭~~不同的詩有不同的味道,農事詩與牧羊日誌就很不一樣。

翔任(diotima) 於 2009-06-08 01:50 回覆:

我也是寫得好像多了很多顆頭,而且還不是清醒的頭,是昏睡的頭哩~

謝謝琴緣的留言與鼓勵喔。也歡迎妳來到城邦。翔任從加入至今,還不知道城邦的版圖有多大哩~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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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馬史詩的六步格
2009/06/07 01:04
你文中提到中譯本裏聽不出荷馬史詩的六步格,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因為語言重音結構的差異,荷馬史詩的六步格格律根本無法在法文、西班牙文甚至英文的譯文裏被表達,只有德文能夠接過希臘文的六步格格律。德國新文學裏可以見到荷馬史詩格律之影響,例如Thomas Mann以及18、19世紀的德國文人Johann Christian Friesrich Hölderlin,他的著作[Hyperion],一部以希臘為背景的小說,裏面可見荷馬史詩格律之跡。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翔任(diotima) 於 2009-06-08 01:47 回覆:
謝謝黑月的告知喔~德語真是神奇呢,竟然跟希臘文有這種相似的親和力!翔任也不知道Thomas Mann有模擬過史詩格律,那可真了不起啊~其實羅馬人也爭辯過希臘詩歌格律是否可以原封不動照搬到拉丁詩歌的問題。到了16世紀後半的五十年,這個問題又因為民族俗語的關係,在義大利興起很大的討論,其成果就17世紀法國新古典主義的標準格律:亞歷山大英雄體。英國詩人也用這種格律去翻譯古典作品,以John Dryden為最高典範。所以我猜德國相對晚熟的文學生命(歌德說過:「德國文學沒有大他幾歲」)反而讓她免於新古典主義過度僵化的弊病,而多了一些自由。這也是一種幸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