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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06 23:29:51瀏覽1488|回應4|推薦35 | |
(此乃清朝人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 (一)歲時與農事 大概十年前看了王家衛的「東邪西毒」,現在回想起來,情節只記得個梗概,印象最深的是那些似歌非歌且怪怪的「黃曆」:「失星當值,大利北方」,「十五日,晴,有風,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有血光,忌遠行,宜誦經解災」 ... 這種黃曆語言最令我著迷之處在於其暗示第二人稱的警示口吻。在台灣,農民曆一直是歷年銷售量最高的「書」,大概每年可以賣出 500 萬本。從語言文化的角度來看,我個人認為這是「文本與行動」的關係。也就是說,在任何文明伊始,人的生活與制度都是由「神話與儀式」來塑造。神話和儀式是互為表裡,相輔相成的。而史上幾個重要的文字文明,都曾面臨傳統崩解的危機,古老的「神話與儀式」遂演變成「文本與行動」的關係。在中國,這相當於王官學轉化成諸子百家言的過程。不過一般人民與土地的關係是相對穩定的,像農民曆的傳統可以上溯到 « 尚書˙堯典 » 「敬授人時」的淵源,相關內容我們在 « 禮記˙月令 » 和 « 大戴禮記˙夏小正 » 可以看到更清楚的細節。詩歌當然會反應這種生活題材,像國風裡最長的詩: « 詩經˙豳風˙七月 » ,就是典型的歌詠農事的長詩。我很喜歡這種由自然的歲時推移到人與土地的勞務更替。何時吃甚麼,何時該釀酒,該整理農舍,其中穿插各種昆蟲輪流登場,最後拿起兕觥(牛角酒杯)吟起嘏辭:「萬壽無疆」。 於是人跳出世俗的繁忙,進入了暇滿狀態。 (此書乃白川靜的<詩經的世界>,他是我幾年前很迷的日本學者。我猜,如果海德格知道中國古代酒器的銘文,恐怕更會大談天地人神那一套) 據學者考證, < 豳風 > 屬於春秋前期陝西附近的農事詩。比起西方,中國文學一開始的神話色彩就很淡薄,大約同時期希臘地區有個叫做赫西俄德 (Hesiod) 的農民詩人,在 Helicon 這個地方的清泉旁得到謬司神啟,唱出很不同於 < 七月 > 的 < 工作與時日 > 。詩人如有神助,教諭的口吻更強烈但卻充滿美感,讓我們彷彿看到了兩千七百年前被諸神的軌道所洗淨的希臘夜空: 「當七星仙女(昴星團)出現在天空時,你要開始收割。她們即將消失時,你要開始耕種。她們休息的時間是四十個日日夜夜。當她們在隔年再次露臉時,你首先要磨礪你的鐮刀」。其中當然少不了對鳥獸蟲魚的觀察:「當蝸牛從地下爬到植物上以躲避 Atlas 的七個女兒時,這就不再是葡萄園鬆土的季節了,而是磨礪鐮刀,叫醒奴隸準備收割的時候了」。又:「在菊芋開花時節,在令人困倦的夏季裡,蟬坐在樹上不停地趁洞翅膀尖聲嘶叫,這時候,山羊最肥,葡萄酒最甜,婦女最放蕩,男人最虛弱。那時天狼星烤曬著人的腦袋和膝蓋,皮膚熱得乾燥 ... 我願坐在蔭涼下喝著美酒,面對這些美饌佳餚心滿意足。我願面對清新的西風,風長流不息潔淨泉水三次奠水,第四次奠酒」。 我們可以看到跟<七月>一樣,以獻酒做為詩歌結尾。這或許是農事詩的共通心理? (這就是荷馬史詩的格律) 當然,原來的詩歌是採用跟荷馬史詩一樣的六步格,中文譯本是聽不出來的。這詩後來深深影響到維吉爾 (Virgil) 的 < 農事詩 > 。維吉爾繼承赫西俄德的教諭口吻,其規模更龐大,長達兩千多行,還有一卷專門談蜜蜂的養殖。維吉爾深化了歲令詩,流衍成西方文學悠遠的傳統。 1569 年,英國詩人司賓賽 (Edmund Spenser) 進入劍橋大學就讀,飽讀維吉爾的詩歌,除了<農事詩>還有<牧歌>,遂而寫下英國文藝復興開山之作: < 牧羊人月曆 >(The Shepheardes Calender) 。 我想,西方的農稼詩歌一開始就有強烈的神話色彩,更觸及人類命運根源的主題,所以承載的意義也遠比中國農事詩豐富。 (二)哲理教誨 (這是從苗力田的<古希臘哲學>拍下來的。先蘇斷簡的權威版本是Hermann Diels編的三卷本,我放在老家,先將就用中譯本) 西元前五世紀上半,南義大利所謂「大希臘」 (Graeca Magna) 地方有個哲人,巴門尼德 (Parmenides) ,同樣用荷馬史詩六步格來傳達他所領會的真理。他以第一人稱的語氣,敘述他在太陽神的女兒的帶領下,乘著馬車飛升?不。下降到夜宮,在白晝與黑夜的隘口接受冥后的開示。這段「序詩」 (Proem) 的部分往往被哲學討論所省略,它們通常直接切入「思想和存在是同一」的形上學問題。在此我推薦 Peter Kingsley 的 < 在智慧的暗處 > (立緒出版),作者以偵探的手法追索出這首教誨詩後面整個為人遺忘的傳統與譜系。 跟赫西俄德的歲時教誨詩一樣,巴門尼德的哲理詩也有其羅馬傳人,那就是Lucretius的<物性論>。這是一部不可思議的教誨詩,把希臘的原子論與伊比糾魯哲學匯流了,對西方有深遠的影響。詩人要傳達的,我們不妨借卡爾維諾的話:「在這部作品中,對世界的認識傾向於消融這個世界的堅實緻密,導向對於一切無限微渺、輕盈、機動的事物感受。Lucretius立意寫下關於物質的詩,但是他一開始就警告我們:這物質由看不見的微粒所組成」。一切都是由原子與虛空組成,那麼這是否會造成命定論?人的自由擺在何處?Lucretius留給我們一個奇妙的位置:偏離。由於方向的偏移,讓不確定性成為可能。Lucretius給我們一種想像宇宙的詩歌模型: 「當原子以其自身的重量筆直地穿透空曠的空間時,在完全不確定的時間和地點,它們從軌道上稍微轉向了。倘若沒有這一點轉向,萬物就會像雨滴一樣穿過空間的深淵而筆直下降。甚麼碰撞也不會發生,任何一個原子對另一個原子的衝擊影響也不會出現」。 從希臘語轉向拉丁語,Lucretius同樣用六音步寫下教誨詩,我們一開頭就聽到:Aeneadum genetrix, hominum divomque voluptas 我們聽到了波特萊爾深愛的用字:volupté,快樂、歡快,我喜歡反覆唸這個字,圓潤的母音被唇齒音和雙唇音包覆著,感覺像是自己跟自己接吻。光是聲音,就充滿了伊比糾魯哲學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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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