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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otima的閱讀世界:周作人、劍橋儀式學派與日本妻子
2009/06/24 21:37:27瀏覽1070|回應1|推薦45

「基督前 416 年,周威烈王十年的時候,雅典大軍圍攻一個名叫 Melos 的小島。這個島沒有武力,也不大有甚麼商業,只靠農業勉強生活。雅典戰敗波斯之後,想作希臘的盟主,要收服這島,派使者去交涉,非降則戰,島民請求中立,也不答應,於是終於決裂,雅典派兵攻破這島,屠滅所有成年男子,把婦女小孩擄去為奴。 ... 這件小小的事情,在軍事上很少價值,在政治也沒以直接的影響,但是卻激動了兩位大人物,在思想文藝上留下了大紀念碑。一個是 Thoukudides ,在他那簡潔嚴謹的歷史裡分出二十六章的地位來紀述這件事,許多 « 左傳 » 式的敘錄很有藝術價值,但最重要的是他的道德與歷史眼光。據他看來,這件小事即是雅典衰落的根源,因為這正犯了「過」 (hubris) 的大罪。 ... 還有一個人是 Euripides ,他是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 ... 他於第二年春天,大艦隊還在預備出發的時候,發表他的傑作之一 « 忒羅亞的婦女 »(Troades) 。這是講希臘聯軍征服忒羅亞的事,傳說中最有光榮的勝利,但是他講得很特別,我們相信他手裡寫著忒羅亞,心理卻是想著 Melos 。所以他所寫的並不是光榮的勝利,乃是勝利的悲哀。戰事完了,『聖林空虛,神殿上染紅了鮮血』 ... 」。

以上這一段文字出於周作人( 1885-1967 ), 1924 年。精簡幾句話,就透露了對希臘文學深刻的把握。在前幾篇我談「物怪」的文章裡頭稍有提到江紹源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之一。以民俗學與宗教人類學的角度重審中國古代典籍,在當時是新的目光與方法。江紹源算是第二代。他的前輩們才剛打破「經學」的神聖教條不久,開始採用現代的神話學、民族誌等多元視角去重新詮釋中國的古典,最著名的代表是顧頡剛從史料耙梳延伸到歌謠調查以及 « 禹貢 » 半月刊的成立,而另一代表是周作人。周作人並不是古史論辨出身的,卻更直接吸收到當時歐洲的文學研究,後者無獨有偶地也歷經了古典學延伸到宗教人類學的學術典範轉型。這種轉型簡單的說,就是把歷時的 (diachronical) 文獻研究,或套用胡適的話:「故紙堆」,和「共時的」 (synchronical) 、現存的信仰、風俗習慣作一種對照。 原來,文獻上很多不復存在或是零星殘存的古代生活,可以「禮失求諸野」地找到答案,而這個「野」,就是世界各地諸多面貌的原始思維。

(Kluckhohn出身古典學訓練,曾於1928年赴牛津大學深造,師從底下的Gilbert Murray。爾後返回哈佛大學獲得人類學博士。他和Leland Wyman編的Navaho族誦唱祭儀分類,是人類學研究的傑作。)

(Murray為英國的古典學教育做了很有貢獻的改革。他曾用英國詩人Swinburne的風格體例去翻譯希臘悲劇。)

據周作人自己的回憶,他在 21 歲於日本讀到 Charles Mills Gayley 的 « 英國文學裡的古典神話 »(The Classic Myths in English Literature) 。此書讓周作人知悉 19 世紀英國神話學者 Andrew Lang ( 1844-1912 ,跟尼采同年生)的研究,繼而購得其 « 習俗與神話 »(Custom and Myth) 以及 « 神話、儀式和宗教 »(Myth,Ritual and Religion) 。在 19 世紀後半的歐洲,「人類學」還是個新生兒,跟我們今日的認知差距很大。我們感興趣的是,跟 « 古史辨 » 造就了許多人類民俗學研究開創者雷同,當時歐洲研究神話與民族誌的人,很多都是古典學出身的。我手頭上有一本極有用的小書,正是劍橋儀式學派第三代弟子,也是著名的人類學家 Clyde Kluckhohn 寫於 1961 年的 « 人類學與古典學 »(Anthropology and the Classics) 。他在這本小冊子裡提供了我們一個背景說明。英國宗教學鼻祖、以提出「泛靈論」著稱的 E.B.Taylor(1832-1917) 在 1888 年開了一門講座,叫做「希臘與拉丁作家文獻中的人類學闡釋」。受到這種新視野的刺激,兩個科班古典學訓練的學人邁出巨大的一步,一個就是上述的 Lang ,另一個正是大名鼎鼎的傅雷哲( James George Frazer , 1854-1941)。

(大陸幾年前就把Themis: a Study of the Social Origins of Greek, 1912年,翻譯出來了。底下那本則是1903年出版的<希臘宗教研究引論>)

我們只要稍微讀過艾略特( T.S.Eliot )或是佛洛伊德的 « 圖騰與禁忌 » ,都知道傅雷哲對於西方宗教學與文藝思潮的衝擊。如果沒有他的鉅著 « 金枝集 » ( 1890 年),艾略特的 < 荒原 > 是不可想像的。傅雷哲利用許多殖民地傳教士與探險家的風俗調查報告,來回頭檢視古代希臘與西亞的神話,尤其以 Adonis 復活神話為核心。循著這個方式,利用世界各地現存的神話、儀式、法術和民俗,可以讓古文獻還有古代藝術中很多疑點渙然冰釋。借用王國維的語詞,這是「二重證據法」。(當然,王國維指的是出土資料與傳世文獻相對勘)傅雷哲的幾個學生,除了對經典文獻的紮實訓練外,也不時參照神話與儀式的架構,史稱「劍橋儀式學派」: Jane Harrison(1850-1928) 專精希臘宗教史, Gilbert Murray(1866-1957) 是希臘文學史巨擘,而 F.M.Cornford(1874-1943) 則在柏拉圖、先蘇哲學的研究卓然成家。前兩者的著作是周作人常援引的,但在中文界卻這幾年才逐漸為人知曉。

(Jane Harrison精彩地展現了文獻與陶片繪畫對照解讀的功力,很多涉及到儀式法器的指認)

1908年,周作人在日本立教大學學習希臘文,開始讀色諾芬(Xenophon)«行軍記»(Anabasis,又譯「遠征記」)。有趣的是,周作人先從希臘化時代的「普通希臘語」(koine,即«新約»的書寫語言)入手翻譯,才慢慢回到古典作品。我們今日中文界對希臘文學與文化的理解,說實在的還很難達到周作人當年高度。附帶一題,楊牧幫我們指出,對周作人來說,古典希臘文化的美與理想,在他的時代有了具體的再現,那就是日本。所以我們不妨想像,周作人娶了日本女子羽太信子為妻,或許心目中想的是娶了一個雅典娜或是維納斯。

(Jane Harrison的小書,其中指出戲劇drama和儀式dromenon的同源性)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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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diotima&aid=3073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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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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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推卸的任務
2009/06/26 03:12
照你這麼說,台灣研究古希臘文化落後大陸一大截了?從周作人到現在
都已經一個世紀了!
翔任,在台灣推動研究古希臘文化,是你不可推卸的任務啊!!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翔任(diotima) 於 2009-06-26 17:27 回覆:
謝謝黑月鼓勵喔~不過翔任沒有那個能力啦,我能夠推動自己持續學習和閱讀,就很不錯啦。在台灣這個對文化充滿無知與敵意的大環境,我已經學會去放棄了,不敢再奢望甚麼。台灣有見地的讀書人大多單打獨鬥,以致於很難生產出有系統的學術累積。中國大陸目前處於對西方文化求知亢奮的狀態,有點像是7、80年代的台灣,不過他們的人海戰術更驚人,其中不乏一軍,當然訛濫的雜牌軍也不少。黑月妳想想看,如果光是連策蘭一個人的翻譯都是那麼繁複艱難而問題重重了,那麼整個西方古典文學的譯介,會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