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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01 23:28:09瀏覽2099|回應4|推薦48 | |
(原來,笛卡爾最美妙的詩歌都在夢中寫完了。) 之前寫完那篇提到湯若望的文章之後,其實想來很心虛慚愧。我對於湯若望同時代的歐洲人,不管是天主教背景還是新教背景的,他們受教育的狀況如何,說實在的所知甚少。湯若望生於 1591 年,近代哲學之父笛卡爾 (Descartes, 1596-1650) 小他五歲,也曾就讀於耶穌會學校。我在此只能先略提笛卡爾學習過程中的兩套書,來管窺當時人的知識養成。笛卡爾於 1607 至 1615 年就讀於「傅雷歇學院」( Collège Royal Henry-Le-Grand in La Flèche )。十六世紀中, Alençon 的女公爵 Françoise 在 La Flèche 蓋了一座城堡,其外孫後來登基為亨利四世 (Henry IV , 1589-1610) ,他乃是法國波旁( Bourbon )王朝的第一任國王。國王於 1604 年贊助傅雷歇學院的成立,把它交由耶穌會士負責而躍升為當時歐洲最好的學校之一。所以笛卡爾何其有幸趕上而成為該學校頭幾屆的學生。其時的精神氣氛算是有個短暫的開明時代,國王在 1598 年頒佈「南特詔令」( Edict of Nantes ),讓宗教衝突有了暫時的喘息。笛卡爾熟稔的蒙田( 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 ) < 試筆集 > 光是在 1608 年的法國就再版了五次,接著半世紀也再版不斷,卻在 1676 年進入梵諦岡的禁書名單,由此可見一斑。先附帶一提,多年後出身同個學院的耶穌會士白晉( Joachim Bouvet , 1656 - 1730 ) 於 1687 年抵中國浙江寧波,後來進了朝廷負責教授康熙皇帝歐基理德幾何學。他一定也熟知「老學長」笛卡爾革新的「解析幾何」(也就是我們國中學的那一套),不知有無混入他的教學? 笛卡爾所受的教育為何?當時歐洲的人文主義運動已有兩百多年了,甫成立的傅雷歇學院突破了傳統士林哲學教學窠臼,把若干人文主義的研究成果以及教育理念容納進來,也開始教授希臘文。學生在第四年要接受「人文學科」( studia humanitatis )訓練,仿效拉丁作家的文筆寫論文、詩歌。修辭學的典範已由亞里斯多德轉移到西賽羅( Cicero )。更重要的是,當時庇里牛司山脈那一端的葡萄牙耶穌會士,於 1592 至 1606 年在 Coimbra 大學編出全新的亞里斯多德學程教材: Conimbricensis Collegii Societatis Jesu Commentarii 。此教本在不放棄多瑪斯權威的前提下,結合了人文主義者的訓詁和翻譯成果。而且文本以希臘、拉丁文雙語對照勘行,這是 1590 年由瑞士文典學家 Casaubon 引領的新排版方式。當然我不可能神通廣大到手頭上有這套書,以上的照片乃翻拍自 Charles Schmitt的Aristotle and the Renaissance
(說來有趣,笛卡爾與當時歐洲最開明的自由思想份子都在新教國家荷蘭得到相對的保護。天主教國家侵略殖民地時還會帶著宗教與知識一起過去。反觀荷蘭佔領台灣期間,似乎只帶來宗教。此圖乃16世紀流傳到台灣新港的荷蘭文聖詩,翻拍自江玉玲教授的論文,) 當然,笛卡爾後來在<方法談>回顧這段時間的學習,不管是傳統士林哲學的論題,抑或人文主義者推崇的道德教誨,他都認為不是建立在堅實嚴格的科學基礎上。啟發他的是Clavius神父的數學課,這影響了他的一生,也造成了西方哲學史重大的轉折。笛卡爾後來沒有往更高的神學院就讀,甚至離開學院過著兵馬倥傯的軍旅生活。有趣的是,笛卡爾有紀錄自己夢境的習慣,還把那本子取名叫做「奧林匹卡」(Olympica)。這本記錄簿後來遺失了,所幸笛卡爾的傳記作家Baillet神父有閱讀過,轉記了一則1619年11月10日的夢。他當時正參加了奧地利斐迪南二世的加冕禮後,待在德國的Ulm一帶而做了一個夢,我指的第二本書就出現在這個夢中。 這裡要先指出,據我所知,我還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在夢境裡解讀自己的夢。也就是說,照笛卡爾的記載,他應該是做了一個「清醒夢」,而在瞭解自己正在作夢而還沒醒來的同時,就試著分析剛剛的夢境。這真的是很不可思議的精神狀態,不愧是主體探索的第一人笛卡爾。簡單來說,那一天他夢見桌上有一本字典,隨後又出現一本真實世界的確存在的書:<詩人集成>(Corpus Poetarum)。他隨手一翻,讀到一行詩句:「我該走哪一條生活道路(Quod vitae sectabor iter)?」此時,一名陌生男子出現,指著另一首以「是與否」(Est et non)開頭的詩,讚美此乃佳作。笛卡爾認得這詩,說它出於拉丁詩人Ausonius(310-395)的田園詩。後來談話間詩集突然消失而又出現,笛卡爾翻閱後,已經找不到剛才那兩首詩。隨即,書本和陌生人都不見了,笛卡爾驚覺自己在作夢,但是發現還在夢境當中,於是他開始解析剛剛夢的含意。他認為字典指一切科學,而<詩人集成>代表哲學與智慧的結合。詩歌看似無謂的消遣,但卻往往透露比哲學家更深刻的洞見,因為詩人用神聖的熱忱和強大的想像力促使智慧的種子滋長,比哲學家用理性更來得輕易。所以「我該走哪一條生活道路」,是以詩歌的方式透露睿智者的箴言告誡。這個夢啟動了笛卡爾終其一生的思索。傅科(Michel Foucault)曾說,笛卡爾乃是第一個把智慧與精神操持(askesis)分離的人,看來他說錯了。傅科的朋友Pierre Hadot也指出這一點。 這個夢其實還有很多內容,充滿豐富的象徵,在此略過。看來,致力於科學、哲學、數學的笛卡爾,在夢中把最美妙的詩都寫完了。最後我要指出一個巧合,笛卡爾夢到的Ausonius恰恰是波多人,在地緣上屬後來的法國。他曾寫一首詼諧性的詩,敘說一個貪睡的學童耽溺於賴床,連外頭燕子的嘰嘰喳喳都不能吵醒他。無巧不巧,笛卡爾也以嗜睡賴床聞名。1649年底笛卡爾前往瑞典斯德哥爾摩擔任Christina女王的哲學講師,在這之前他寄了仍在著手的手稿<靈魂的激情>給她,深得後者的賞識。沒想到女王的激情遠遠超乎笛卡爾的想像,她親自開了一張嚴酷的課程表,要笛卡爾每天凌晨五點按表操課教哲學。慣於賴床的笛卡爾終於體力不支,受凍而死。 (附註:humanitas「人文教化」一詞,乃是羅馬人用來指稱並讚美希臘人的文化,並與feritas「野鄙」相對立。佩脫拉克把該詞理解為「對人的熱愛」。他的下一代佛羅倫斯弟子開始用studia humanitatis來指稱透過文獻研究來理解古人精神之美的活動。) (補記:人文主義者往往嘲諷士林哲學的拉丁文乃「其言不雅馴」,而以西賽羅為典範的拉丁文更為文雅而有素養:humaniora。所以他們用典雅的拉丁文重新翻譯古代著作。另外,1595年梵諦岡祭出禁書目錄「Index librorum prohibitorum」,把義大利與西班牙從歐洲大陸切割出去。前者以文藝復興藝術為榮的時代告一段落,後者一方面有宗教裁判所伺候,另一方面開始營造巴洛克藝術來喚回流失的信徒。1663年,教廷把笛卡爾著作列入「永久列禁書目」:donec corrigantur。巧的是同一年,史賓諾莎為一位年輕人寫了一本<笛卡爾的哲學原理>,一場偉大壯闊的理性主義運動才正要開始。我每每回想這一段歷史,還真的按耐不住一股興奮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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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