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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09 02:28:54瀏覽1701|回應6|推薦48 | |
這是我手頭上的顧城詩集。從右邊開始,第一本是民國77年在台灣出版的,編入「朦朧詩卷」系列裡。當時顧城還在世上,書後面附有他的<後記>。雖然收錄的作品不多,但這是比較理想的詩集大小,可隨身攜帶。接下來是2005年張梅芳和林婉瑜所編的選集,收錄118首,是台灣目前最好的版本。接著那本<顧城的詩>,1998年「人民文學」出版,收錄了287首詩。比較特別的是,前面有顧城父親顧工的序,有稍微記述了1973到74年間,他們下放去養豬的軼事。他說餵豬是父子倆流放生涯中最大的樂趣,顧城還幫豬仔取了名字:「老病號」、「老祖宗」、「八百羅漢」、「餓死鬼」...。另外,此詩集後面附上顧城四封遺書,讀來竟然跟他寫詩的語氣差不多,直叫我頭皮發麻:「陳在德在飯店從小青那幫我買過電擊器和刀,讓我去殺英兒。他們安排的好呢」。最左邊那本是2005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收錄了顧城舊體詩<古意>200首,以及寓言詩<走了一萬一千里路>104首。這本詩集最難得的地方,是幾乎每首都有姊姊顧鄉現身說法的註解,為讀者還原出當時的創作情境以及時代氣氛。這對於不熟悉文革等事的台灣讀者來說,是很可參考的補註。 這首寫於1978年的<花島>,用寓言的方式,反諷花朵受了毒麥挑撥起「階級意識」,抵制了「寄生蟲階級」的蜜蜂的「剝削」,到頭來是蜜蜂離去,花朵絕跡。顧城於1971年開始寫寓言詩,1978到80年是量產高峰,到84年停筆。我個人覺得,顧城早年這種敘事(diegesis)和抒情交融的寓言體創作,對他後來詩歌的深化與推進影響頗大。也就是說,即使戲劇性的情節淡出,他的詩歌往往不言而喻暗示了一個故事背景,於是詩歌一開始就已經在一種神話維度上漫遊了。 神話維度上的旅行,既是最近,也是最遠的。從遠方回來的人,一定有故事要說。從最遠的地方(死亡?)回來的人,故事就最不可撼動。所以顧城的語氣有一種童話的篤定,因為任何故事、童謠、床邊演義都是一種哄騙性的敘事口吻,由說話者主觀認定就算數。當然,顧城做了一種辯證,使得全稱的普遍性宣稱,收限在獨特的個人姿態:「我所有的花,都是從夢裡來的」,「我所有的夢,都是從水裡來的」。從花到夢又到水,從大自然到我又回到大自然,這是來回擺盪,也是反覆養育。花原本是採集而來的,是手藝靈巧的工匠大地(daedalus tellus/daedal-fashioned earth )的餽贈,如今卻種植在人的夢裡。然而這層次又由內往外推了回去,不管是說夢是從水裡爬出來的,還是說夢是在水中孵化的,詩人把滋養夢的根源還諸自然。 這種人與自然交替擴大的詩歌美學,或許我們可以用顧城自己的話來說:「我用生命看見」。渴望與生命結合,暗示了眼前自身與生命分離的異化處境:「我們居住的生命,有一個小小的瓶口,可以看看世界」。最飽滿的狀態是,萬事萬物也回望我的眼神,遂形成了感通應和的氣息。語詞的根源直達事物的核心,這條道路有時候直接、單純得像兩眼交接,只是我們還鑿不開那個瓶竅。 或隱或顯的寓言體,還有生命的靈視,讓顧城把「首語反覆」(epanaphora)的修辭格提升到薩滿靈歌「以詩入巫」(借用余德慧教授的語言)的扣問與回聲。在巫歌裡,以及衍生出來的種種催眠、安魂曲、搖籃曲形式中,重複的語句並非累贅,而是一波一波地喚醒更深度的意識。顧城的許多語言承載著這種原始的口語力量,直接對靈魂講話。靈魂的動機一旦發動,我們開始靈視,開始用生命變形。於是我們聽到:「所有的花都在睡去...」。雖然我們讀到的是一種第三人稱的敘述,但是卻聽到了隱含的第一人稱與第二人稱:吟唱的「我」和諦聽的「你」。或許我們可以說,「所有的花都在睡去」與其說是直陳句,不如說更像祈願語氣(optative mood)。 當然,這其中有層層的詩學姿態的辯證。在貌似童詩、歌謠、寓言的抒情氣息底下,其實暗藏更幽微的考驗。就像西方浪漫詩歌的兩大主題童年與自然,絕非一派回歸純真,而是深邃的宗教詩,顧城對形象的熱情信仰乃是跟痛苦與破壞周旋的。世界是我們的鄰舍,進到我們的帳棚接受款待,正暗示著世界風塵僕僕抵達,趕在暗夜之前,找到我們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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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