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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29 08:34:46瀏覽3914|回應0|推薦4 | |
這幅畫可以算是達利(Salvador Dali)除了「記憶的堅持」(Persistence of Memory)以外最為人知的一幅作品 (請見拙作:把時間遺忘吧!)。這幅在當時可謂驚世駭俗的畫作已經相當程度地展現出達利日後許多畫作的基本原素與基調,也為後世許多的前衛藝術家帶來啟發。針對這幅畫,達利自己曾解釋過,是受到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學說的影響。但在那之前,讓我們先以一個藝術心理學的觀察者角度來慢慢欣賞這幅畫作的表現手法與所帶來的感受。
(圖一) 達利,「由一隻在石榴旁飛舞的蜜蜂所造成的夢境,在清醒前的一瞬間」,1944 一、藝術乎?色情乎? 不可否認的,對任何一位初見此畫作的欣賞者而言,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在畫面下方那悠閒熟睡中的美麗女體。她是達利終身的愛人與模特兒,加拉(Gala)。早在三千年前的古希臘時代,裸露的人體就被視為上天所創造的最美麗的作品而成為視覺藝術的主要表現語言之一。但在二十世紀初以前,藝術家們還是很小心翼翼地盡量把肢體動作控制在一個適當的範圍,一方面可以令人欣賞人體之美或其所表達的豐富精神情感但也希望避免在性方面有所過多的表露,免得沾染低俗的名聲。但是這個「藝術」與「色情」分離的原則在達利的筆下顯然受到極大的挑戰。(這方面也可以參考以下拙作:淺談藝術作品中的裸像、情慾、與色情 (上),淺談藝術作品中的裸像、情慾、與色情 (下)),就讓我們一步步看下去。 在達利這幅畫作之中,加拉是以一個極自然但也極挑釁的肢勢出現(日光浴?):雙手舒服地墊在頭下所開放出毫無遮掩的乳房、纖細的腰身與平坦伸出的大腿幾乎能令所有的觀者為之臉紅心跳,但她的臉卻是極其舒適且自然地撇向畫面的另一邊,彷彿毫不知曉自己的衣裳已不再覆體而美麗的躻體正在被許多觀賞者眐目直視。難道是觀者不請自來地偷窺到這樣的春色無邊?我相信達利在這裡是故意利用這有點挑釁但又看似無辜的女體表達出他對精神分析學說的一種詮釋:像是一種公然偷窺的過程,只不過分析者所想窺探的不是真的隱藏在衣服下的女體而是比之更為隱密不為人知的潛意識世界。 當然,利用這個帶有一點性暗示的女體符號也是為了要反映出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主要論點之一,認為許多潛意識裡的情節是來自於某種性壓抑。為要把所可能製造出的肉體慾感降到最低(因為這不是這幅畫的主題),達利又把加拉的身體懸空浮起,完全不碰著其下的石塊,讓人無法明白這究竟是真實或是幻覺。這種看似逼真但又並未對應到真實世界定律的表現手法常是超現實畫派的技法之一,非常適合用來表現一個如夢似幻的主題,如這畫作的標題所表示的。 在了解這一些簡單的分析之後,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人會把這幅畫當作情慾之作。但是顯然可見的是,藝術家的確是想用各種辦法利用各種符號媒介傳遞出一些訊息。我們當然可以質疑某種媒介或方式是否合理得當,但對藝術家而言,這應是一個處理技術層面的問題而非一個道德的問題。現代藝術的整體而言已幾乎不再對此作先入為主的限制,但因為媒體與大眾的膚淺心態,卻反而造成「越能驚世駭俗的表現就越是優秀藝術作品」的假象(如果你看過有人用真實的屍體作藝術表演就應該會覺得把身體留在畫布上是個很值得感謝的自制。J) 這部分的情形可參考拙作:書籍介紹:「看懂了,超簡單有趣的現代藝術指南」的說明。 二、畫面的動感: 但是任何對視覺敏銳的觀察者而言,一定不會把焦點停在加拉的身上,而會自動的按著其大腿滑下,由腳趾間進入一個碩大無比的石榴上,接著在一連串的驚奇與疑惑中看到一隻怒目的紅魚、兩隻飛撲而來的老虎,與一隻帶者刺刀的來福槍:刺刀正要刺進熟睡的加拉身上!表面上看起來,那兩隻飛奔而出、怒目獠牙的的孟加拉虎好像帶來更多迥異怪旦的想像,但如果對自己的視覺反應夠敏銳的話,就會發現牠們真正發揮的效果還遠不如那隻細細的刺刀。要了解這點就要從觀察點(view point)的運動開始。 我們都知道在看東西的時候,我們必須兩個眼睛同時注視在同一個點上才能產生距離感。這距離感乃是由眼球周圍的六條小肌肉藉由其不同的收縮與鬆弛的程度傳回大腦而得到的結果。所有不在這個視覺焦點(即觀察點)上的東西只能產生若干色彩與光線強弱的反應但其輪廓並不容易被辨識。因此,當我們在欣賞一幅內容豐富的畫作時,我們一定會從這畫面上的某處開始流覽,逐步逐步地欣賞檢視畫面上的每一個角落。有趣的是,在大多數情形下,人們多半會不自覺地先從畫面的中間偏左下方的地方開始,然後沿著順時針的方向繞畫面中心大半圈在回到畫面下方。
所以,在我們現在這張圖上,達利也順其自然地利用這先天的心理動線來加強以下的一系列動作。不管我們要如何解釋這一連串完全反常的圖樣或動作的,但不可否認的是,隨著觀察點的移動,我們幾乎可以把這些東西看成是一氣喝成的連續片段(注意,提醒一下,這些全部都是固定在一張畫布的喲),進而使所有的觀察重心自然移到這一系列動作的終結點,那根刺刀身上。所以,很多時候我們看一張畫,不是只是要看畫家畫了甚麼東西在上面,更多時候是要看它是如何安排上去的。就像讀者現在所看到的文字一樣,物品的外型、顏色、位置、亮度、大小、精細或粗糙、相互的關係等都是一些畫家常用的「語言文字」,可以用來訴說著比這些物品單獨所表達的意義更多的內涵。這就如同文學理的典故、隱喻、言外之義等技巧,又如同音樂裡不同樂器或不同調性所表現的功用。 談到這裡,也許有人會表示抗議,因為藝術家們的這些「語言文字」太不平常了,且可能非常主觀片面,所以常常使人看不懂。但事實上,我可能更擔心有人為要讓自己「看得懂」而在自己能獨立欣賞一幅畫之前就翻查各樣的書籍評論為要讓自己好像可以知道藝術家的動機或密碼等等。其實這兩者都失去了藝術欣賞最重要的一個要素,就是一種對視覺效果敏感的能力:能夠感受到藝術家運用這種畫法而非另一種畫法的差異之處與其帶給觀者情緒上的特別感受。這種視覺上的敏感能力(就如同音樂上的音感)可以說是天生的,但也可以靠後天的培養到一定的程度。當觀賞者具備相當的視覺敏感度來看畫時,畫家就可以藉著所用的不同筆法來達到與觀賞者溝通交流的效果。 三、夢境的表現: 在了解觀察點的動作對這幅畫的重要性之後,我們在回過頭來看一下達利在這裡到底為什麼畫這些魚啊、老虎的。我個人的觀點是,除了疑惑它們為何在這裡出現之外,更應先問自己對這些飛躍而出的動物有何感受。我想這答案應該蠻簡單的,就是害怕,害怕那在熟睡中、身體柔軟到令人愛憐卻又毫無遮蔽之物的加拉被老虎一口咬掉。(女士們也許會想要以尖叫喚醒加拉,而男士們大概會想要一撲而上來個英雄救美吧!J)但是這個害怕卻因觀察點的運動而轉變為另一更迫切、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一根來福槍上的刺刀就將刺進加拉的手臂!如果我們能順著觀察點的動線感受到這種由「舒適」、「不安」、「疑惑」、「害怕」甚至到「恐懼」的表現,我們就能明白為何這張畫的名稱是「由一隻在石榴旁飛舞的蜜蜂所造成的夢境,在清醒前的一瞬間」。這顯然是個惡夢‧‧‧ 在了解這個主題以後,我們就可以知道這些魚啊老虎的其實只是一些為了要塑造這個夢境的恐怖氣氛而存在的,並沒有甚麼特別得意義。但由畫名我們可以猜到,這些東西其實在達利的夢裡只是為了要表達一件他在某日所看到的一個景象:一隻在石榴旁飛舞的蜜蜂。由圖二右邊的塊狀結構圖我們就可以了解原來他是利用圓圓的魚作蜜蜂的複眼、用老虎的斑紋作蜜蜂的肚腹、與用來福槍作蜜蜂的刺。有些人認為由植物、魚、陸生動物到人造槍械是意涵進化論的學說。但在我看來,這只是穿鑿附會、毫無根據,對於畫作的理解只有更加混淆而毫無幫助。 但這裡畫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如果達利要畫一隻蜜蜂的話,為什麼要用這麼曖昧的方式表現?不是反而使蜜蜂的形象模糊了嗎?這正是這幅畫的精神所在:因為達利的重點不是蜜蜂,而是夢境!更正確地說,他要表現夢境裡虛幻的事物影像卻又同時有逼真的感受。所以他畫的岩石、加拉、石榴、大魚、老虎與來福槍等都是用寫實的技法,但整個組合方式卻是異常怪異但給人的驚恐感受卻是極其鮮明的。這整體的效果遠比文藝復興期間或中世紀用一個熟睡的人加上一個「正常」的畫面來表達夢境更來得栩栩如生。我希望我們可以在這裡欣賞到一位大師級的藝術家如何利用且設計一些表面的矛盾來完成那虛無不可捉摸卻又極其逼真的夢境感受。 四、遠景的結構與安排: 但整個畫面還有一些元素尚未交代完成。首先我們會注意到的是在遠景中那個奇特的長腳象,再來是近景中漂浮的石榴與水滴,最後才會注意到海中的島嶼與右邊的礁岩。他們的存在有如紅花旁的綠葉,雖然並不是整幅畫的主題,但也實在幫助了整個畫面氣氛的塑造與調和。所以我們在分析他們時也要適度拿捏,不能略過但也不能過度渲染,總要恰到好處。和前面的分析方式相同,我會先討論他們在視覺心理與美感上的效果再談到可能的寓意、動機或引申。
(圖三)前後兩股視覺動線的搭配互補 這隻大象的結構顯然是極其怪異的,數噸重的象體如何可能以那輕薄細長的腳行走呢?何況牠背上又揹起一個如紀念碑的東西。如果考慮海的深度,那這四隻象腿恐怕至少有數百公尺長了。但因為我們以不需要再強調這整幅畫是在表述一個極不尋常的夢境,所以我們暫時可以見怪不怪,而把解釋的重心放在它對畫面所造成的效果上:可以想像,如果遠景是完全空無一物的話就顯得過於單薄無力,但如果只是一些飛鳥又顯得過於平凡無奇。所以達利在這幅畫中創造了這個長腿大象,以一個為反重力方向的結構向著左方步行前進,彷彿完全與畫中的其他部分無關卻又恰到好處地帶出一個向上與向左的輕盈動感,技巧性地平衡那由躍出的大魚與老虎所產生的順時針的快速運動之感(見圖三)。 這裡我所說的「平衡」並不是對等性或機械性的相同著重,而是指這一前一後、一強一弱、一快一慢、一順時針一逆時針且一明顯一模糊的「有機性平衡」。這樣的「平衡」是很耐人尋味的,因為它帶出畫面的層次感且製造出豐富的想像空間。當然,如果你到過羅馬,應該會有機會看到一個類似的雕像,叫Pulcino della Minerva 。它是一個巴洛克時期的雕塑大師貝尼尼(Gian Lorenzo Bernini) 的作品,由一隻石象背負著一座來自埃及的方尖碑。達利這個長腿象的造型顯然是源自於此,但是他又加以改變外型而完全顛覆了原來由大象所代表的穩重和平的性質,反而在些許幽默怪誕中帶給這幅畫一種清新獨特的風味。 自此之後,達利在他的許多作品中也都加入這個符號化的圖像。但就我記憶所知,它們都並未成為畫作的主角,反而總是適時地在某個角落為整個超現實主義的緊張畫面帶來一種緩和。有人認為這方尖碑帶有男性陽具的性暗示成分;我雖不能說這是不可能,但是至少在這幅畫中這樣的解釋似乎並非必要,且從整體畫作的表達角度來看也並未得到其他部分的呼應(總不能說凡是長尖形的物品都有這種意涵吧!)。解析像達利這種超現實畫作雖然不可避免的有一些圖像性的符號暗語,但我們應該還是以整體的視覺效果與相互關係作為解釋的第一基礎。畢竟這是達利第一次藉由扭曲貝尼尼的作品而創造出這樣的圖像,不應該利用以後才形成的符號意義(如果有的話)來反推這首次出現時的內涵。
(圖四)前後兩個三角形結構的搭配互補
五、其他細節補充: 接著我們順著觀察點的順時針方向走下來,會發現在畫面右下角有一顆漂浮的石榴與兩三滴漂浮的水珠。很奇妙的是這顆正常大小的石榴在石板的角落留下一個心型的陰影。如果我們往後退幾步,由一個比較遠的位置把此畫作整體的欣賞(而非再像我們之前那樣局部局部地觀察分析),我們會發現這顆橘紅色的石榴其實扮演著一個穩定畫面的作用:在整片幾乎由淡藍色、白色、與膚色等「輕色調」所組成的畫面中,所有的「重色調」都集中在畫面的中間部分。如果沒有右下方的那顆橘紅色石榴,整個畫面的重心很難再拉回加拉的身上。 這小石榴與左方的巨大石榴、中間右方的橘黃色礁岩構成了一個大的倒三角形,把整個畫面的中心主題撐開(見圖四),使得我們的注意範圍不自覺被擴大。除此之外,這大倒三角形也與遠景處的長腿象所張開的等腰三角形形成一個有層次的呼應與變化,為這原來看起來怪異荒誕的夢境支撐起一個相對穩定的架構。除此之外,這個心型的陰影也顯然地表示出一個愛情的動機在其中。對此我會同意一些評論家的看法:這顆石榴與旁邊漂浮著的晶瑩剔透的水珠隱含著一種母性的情懷在其中,很可能是為要與那裸體的加拉作呼應,表達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中認為大部分的潛意識乃是來自於幼年時對母親的性幻想受到壓抑所造成。 最後我想要處理的是在大海遠方的那個小島。首先,我必須承認這小島在整體的構圖上重要性實在不大。如果不是為了要寫這篇文章,我自己以前也未把它放在對這幅畫的記憶裡。當我最近再一次面對這幅畫時,才注意到是因為這小島的存在才讓這個平靜無波的海洋得到若干的真實感(否則幾乎只是一片藍色的油墨,連浪花也沒有),也讓整個畫面不至於被一條簡單的海平面一分為二而過於單調。 事實上,這整幅畫中最不尋常的圖像與畫面都是發生在這海面上的!達利在這裡放了這個不起眼的小島似乎是在暗示我們,在這波瀾不興的海面以下正是所有怪異恐慌的夢境來源。既然達利自己都承認這幅畫是受到佛洛依德心理學說的影響,我想我們應該可以合理的認為這片海洋也許可以視為一個潛意識的區域,而加拉所在的石板之上可視為一般的意識區域。因此,在海面上出現的的巨大石榴、大魚、老虎與來福槍都可視為潛意識區域在夢境中對意識區域的影響:待下一秒加拉被刺中後,意識就會完全驚醒而恢復過來,所有的夢境都轉眼消失,只剩下空蕩蕩的海面(彷彿從未發生任何事)與存留在意識中那驚恐的感覺。 六、結語: 由以上的解析可以看見,一幅偉大的藝術作品從來不是只是單一地強調某個情愫或表現單個動機,總是需要綜合各種不同的表現手法來將主題有層次地逼現出來,最後再加上一些適當的陪襯來加強、修補、對照、或分工等等。可見這樣的作品不是市場上或媒體中所哄抬的結果,而是經過藝術家相當長時間的醞釀、構圖、甚至製作不同階段的版本,到了實在無法再改進後才發表的作品。現在台灣也有機會看到許多著名藝術家的作品展覽,在看熱鬧之餘,我們是否也該在這些作品前面多停留一些時間咀嚼欣賞?這或許才是性情陶冶的開始以及對藝術家應有的禮貌與尊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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