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一篇 淺談藝術作品中的裸像、情慾、與色情(上))

另外一個例子，我們可以從席勒的「裸女」(圖四)上看到。在這幅知名的作品中，模特兒在外表、身材上幾乎沒有美感可言，無由被切斷的手臂與大腿使得整個人看起來更像是個塑膠假人：不飽滿的膚色與褐紅的皮膚斑幾乎是病態的象徵。在這樣完全不美，甚至醜陋的外型中，席勒卻用她軀幹曖昧的角度、挑逗的眼神、與狂野不加修飾的恥毛來傳達一個熱烈的情慾。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這幅畫的本身正是要藉由這種病態的反差來突顯情慾的真實可能，即便是在一個外表毫無美感身體上。所以在這幅畫中，席勒並未如克林姆一樣將背景調整成一種歌頌情慾的方式，反而是待著一種矛盾、諷刺、懷疑等精神來對待情慾。觀賞者也因著這樣的衝突場面而可以更深刻的思想，到底情慾在我們自我的認知中所扮演的角色為何。(圖五)

(圖四：席勒的「裸女」)

(圖五：席勒的自畫像)

要介紹情慾畫，也就不可不提到莫第里安尼。圖六是他的一個典型作品，關於一個斜躺著的裸婦。與席勒不同，除了因裸體所帶來的情慾刺激以外，莫第里安尼的作品總是充滿著一種幸福感。在這幅作品中，他就用紅色的背景與柔軟的枕墊來表達一個安全溫馨的氣氛。女主角的笑容是坦然開放，不帶有任何的性暗示或挑逗的意思。至使得她的裸體雖然是正面且完全的敞開，但觀者只會感到一種舒適喜悅之情，而非血脈紅通的興奮。事實上，如果仔細觀察，莫第里安尼的人物都很像用雕刻刀雕成的，有很明顯的圓形、圓柱型等基本構型。這是因為會加自己是從雕刻走入畫家，所以人體在他眼中都是被「雕」出來的，而不像其他畫家是「畫」出來的。這使得莫第里安尼的畫可以與一般的色情作品分開，而非只是為了挑逗情慾。

(圖六：莫第里安尼，斜躺著的裸婦)

作為一個比較，這裡我再提一個被視為傳統的裸像藝術的作品，是提香的「烏爾比諾的維納斯」(圖七)。雖然同是裸女，但這幅畫全身的肌膚潔白無瑕，姿勢優雅。現示當時對女性裸像的審美觀：胸部不必大、腿不必太長、小腹微凸、身材飽滿。就歷史意義而言，提香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健將之一，以描繪美麗的女子出名。提香筆下的女子是強調視覺美感的真實性，而非想像中道德上的貞潔完美，完全打破中世紀以來的審美標準。這幅畫的女子除了看得出是一個貴族世家，有僕人與寵物供使喚，有美麗堅固的房間與優美的外景，我們也可以從其表情的從容不迫而猜測其雍容典雅的氣質。事實上，她美麗的肌膚與身材正是要表現出這樣的一個既理想又真實的女性外表之美。想想看，如果他是穿著衣服，那除了表現家裡的富貴華麗之外又有多少另人感動的地方？裸像的價值在此就顯明出來了。整體畫作的氣質和諧一貫，毫無不當的慾望在糾纏暗示，我相信連女性朋友也會喜歡欣賞。

(圖七：提香，烏爾比諾的維納斯(The Venus of Urbino))

我想，現在我們可以開始切入「情慾藝術」與「色情作品」間的關係。這兩者共同的地方就是與「情慾」或「性」。但是「情慾藝術」，之所以可以被稱為藝術，乃是因為所想要表達的還是遠比「情慾」本身更為深入。正如傳統的裸像藝術家，看起來是直接畫裸像但「裸像」本身並非其最終目的，而是為要利用裸像本身的特質作為一個媒材來表述另一個理想、唯美、痛苦或抽象的精神世界。同理，一個偉大的情慾藝術家也並非把「情慾」當成是最終的目的，而是為要透過這個容易令人注目且一般羞於啟齒的情感，更深地挖掘出人性底層的真實的自我，特別是平常不易表現出來的黑暗面(當然也不都是負面的東西，主要是指隱藏在表面行為之下的)。也就是說，藉由情慾的製造與衝突來逼使觀賞者脫掉表現上的道德外衣，反思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秘密與自我。我們可以想想看，要達到這個目的，還有甚麼比情慾更有效的方式呢？

相對起來，「色情作品」雖然在表面上可能與情慾藝術或裸像藝術有重疊之處，但是他最終的目的仍然是為了要挑起情慾，使人把「性的愉悅」當成一個獨立的追求目標。這些作品常是藉由直接曝露性器官的細節、或挑逗的性暗示來加強效果。(這不需要我再附上作品檔案來介紹了吧！) 甚至歌頌情慾或利用情慾來達到經濟上、社會上、兩性關係上，或甚至宗教上自私的目的。這也是許多女性主義者在面對情慾藝術與色情作品之間所常常提出的呼籲，當男性物化女性為一種單單挑起情慾的工具，或是專為男性視覺享受服務時，即便表現的很優美，但仍是不尊重女性主體個性的一個示範，不容以藝術之名來掩飾放任之。所以，女性格友應該要勇敢的表達妳們的看法 。要不然這些臭男生(包括我自己在內)一輩子都自以為是。

但是，以上的原則也有可能在不同的作品中有不同的表現強度，這使得在審美判斷上不容易很快地抓到重要的核心。有一些藝術家也就是刻意要走在這個曖昧的中間來區別自己的觀眾市場。其中可能最常看見的爭議是來自人體藝術攝影(圖八)。這大概是比較難判別的，因為攝影與繪畫最大的不同在於，繪畫始從一個空白畫布上加添顏料使得成型，所以是一種「加法」的藝術，但攝影是直接從鏡頭捕捉最真實的形象資訊，所以必須用「減法」來表現藝術。為此緣故，在表現一些情慾主題時，除非是攝影師與模特兒精心的安排設計與暗房效果，否則「原汁原味」的呈現就幾乎意謂著沒有內涵在其中，也就容易落入色情的質疑。即便從拍攝的技巧上來說，作品本身可能是真的很優秀，模特兒與攝影師也可能是敬業地呈現視覺美感。但是當我們想更探究一些深刻的東西時，就要思想這個作品是否能帶給觀者比皮膚深度(skin depth)更深刻一點的啟發。因為即便是人體本身的自然之美，也必定可以引導我們對這個上帝所創造的世界有更深一層的讚美，而非止於慾望本身。這「下一層」的內涵才是決定一幅作品好壞的關鍵。

(圖八：K. Leo，”Many”)

在欣賞藝術品時，我常聽到的一些朋友說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藝術，因為不知道在畫甚麼。於是他們就會變得很倚賴導覽手冊或一些對作者生平的介紹來想像。雖然這本是無可厚非，但不能忘記的是，我們在欣賞一幅作品時，耐心是真的需要的，才有可能慢慢地品味出隱藏於作品中的深層趣味或思想。此外，藝術作品本身也有優劣高下之分，所以表現的能力並不都是一樣清楚優秀的。不是一個常常把「自由創作」、「顛覆傳統」、「表現自我」等口號掛在嘴邊的人就是優秀的藝術家。也不是藝術評論雜誌上介紹或導覽員努力吹捧的就是一幅好的作品。這些可以當成參考，但仍需要有興趣的觀賞者親自參與，多看多聽多思想。必要時，自己可以參與一些藝術創作，用心寫首詩，畫個畫，我們就會知道在藝術創作過程中的「昇華」是怎麼回事，也就更容易瞭解一個好的藝術品其價值遠比他的標題珍貴太多。如果只是想很快的知道哪一個畫是好作品哪一個不是，卻不知道「為何如此」或無法在不同的作品中作「比較性的欣賞」，那就只好等著被藝術家或藝評家牽著鼻子走了… L 畢竟，欣賞藝術創作的目的本來是要提升心靈的層次，而非迎合表面的虛榮，這種事是快不得的。

所以，我們可以用下面的表來作一個簡單的總結。作為一個基督徒，我也發現其中可以有一些與基督教信仰中對應的觀點。

作品分類    媒介  常見表現法  最終表達的情感      基督教信仰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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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像藝術 --- 裸像 --- 和諧豐富 --- 理想或抽象的情感 --- 被造的良善人性

                                                                                                      (神性的縮影)

情慾藝術 --- 情慾 --- 衝突迂迴 --- 人性的實存與價值 --- 被造的自由與慾望

色情作品 --- 情慾 --- 寫實直接 --- 物化的性                  --- 犯罪後的墮落人性

在這圖中，我用紅色的字表明「情慾藝術」與「色情作品」中共同的只是表現的媒介，情慾。但是其最終所要表達情感卻很不相同。我用藍色的字表明在裸像藝術與情慾藝術想共同深入探索或表現的內涵。由此可見為何「情慾藝術」被夾在「藝術」與「色情」之間容易造成爭議或誤解的原因。如果只是看表面上的道德規範，那「情慾藝術」很容易在道德思想保守的文化中被排斥。但是如果我們更深入了解其內涵，就會知道其藝術表現的重點是可以觸摸一些人心深處。

最後，我想談一下關於道德層面的問題。按照聖經的精神，性與情慾也都是上帝為人類創造的，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之一，所以不必像某些宗教一樣強調禁慾以修道。也就是上面那個表，我用紫色的字所表達的。但反過來說，這天生的本能也本就應該能適度地受到理性與靈魂的引導，並且在愛中得到成全。絕不是像其他動物一樣到了發情期就到處找對象交配，只為性而性。為此，聖經一般的原則是將情慾與性規範在一男一女的婚姻關係之中，我也相信這會是最好的安排。

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現今社會上關於情慾的表達與重視遠比以前豐富，使得很多這方面的需求無法再以簡單的家庭關係來處理。我個人認為，藝術是幫助我們將情慾引導昇華相當好的一個方式。連《聖經》裡也有一本書叫《雅歌書》，是一個有戲劇結構的優美詩歌，描寫一位牧羊女與其情人君王之間的愛情與思念。其中有一些經文還用象徵性的比法暗喻彼此情慾的關係。一般相信，這本書也是用來比喻上帝與他的子民(或基督與教會)之間如愛情一般堅貞的信任。所以從正面來看，藝術裡有一小塊這樣的情慾藝術表現(而非色情作品)並非壞事，可以反應一個真實被造、被祝福的人性。但是我們也要有真正好的藝術教育基礎，才能使這些往好方向來發展，畢竟情慾不該是人性的一切。

可惜的是，人心已不再古老，罪的影響在我們心中越來越大。所以本來可以中性的情慾藝術也可能被誤解或被拿來掩飾色情心裡的展現。事實上，在現今這個社會上，好像只要有人宣稱這是一種藝術就可以合理化一些作為。我覺得這是對藝術的一種污辱，因為藝術從來不應該是個靠「宣傳」某種主義或思想而存留的文化表現，沒有深層感動的作品與垃圾相去無幾。裸像藝術或情慾藝術乍看起來會引起人的情慾，但其實那只是因為我們生物本能短暫反應的部分，但欣賞藝術最重要的是要問「那之後」所帶來的感動。不管是超越的理想情感或是深刻的自我探索，不能流於為情慾而情慾，為了性而性。畢竟，人比這些動物更成熟珍貴的地方也就是認識到情慾真正價值，以及知道如何按照上帝所預備的，在真實的愛與真理中給予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