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軍下士洪仲丘被凌虐致死一案，最近掀起軒然大波，媒體與坊間都議論紛紛。看了大家的討論，我也頗有些感慨，想在此一抒衷懷。

說到這次的洪案，我猜想洪比較是那種正義感強的人，有話就不吐不快，但卻與軍隊文化格格不入，以致慘遭凌虐致死。我贊成最近的揭發、抗議行動。這些活動不但有利於此次弊案的揭發，而且應該有助於改革軍中的弊習，讓軍隊從此警醒一些。就我自己的一些了解，顯然軍隊裡有不少軍官或資深士官平常就不太在意惡整部屬這種事，甚至視為當然，而這次事故也就是在這種心態下爆發，只是因為過度凌虐，導致死亡，而受害者家人顯然也有很強的維權意識，而今天的媒體又是無孔不入，事情於是爆發為社會事件，引起軒然大波。

我贊成人民的揭發與批判行動，這樣的行動基本上有助於伸張正義，改正軍隊的一些弊習。但是我也強調應該要審慎。我強調的是人民的審慎，政府當然也要審慎，不過那比較不是我的關切重點。

對軍隊凌虐事件的抗爭活動，也還是應該要注意它對軍隊士氣的影響如何。美國電影「軍官與魔鬼」（湯姆克魯斯與戴咪摩兒、金哈克曼主演）的故事裡，關達那摩美軍基地的上校指揮官就「義正辭嚴」以國家需要防衛與軍隊需要紀律與士氣為由來替自己部隊裡的凌虐行為辯護，他的辯詞部分是出於私心，但可能也有部分是有真實意義。軍隊為了能因應戰時的苦況，平時就強調訓練，甚至就算是痛苦的「磨練」也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軍隊入伍訓練的時候，教育班長們就會一再強調像「入伍生沒有人格」這種話。究竟這樣的訓練原則對不對、效果如何，我並不確定。不過，我們可以想像，如果平時訓練太講究要用和風細雨的方式，深怕讓軍人受苦，那恐怕很難訓練出真正意志力堅強的軍人，而在戰時恐怕非常需要意志力堅強的軍人。而如果過度責備訓練過當的作為，軍隊的操練工作就很難進行。而凌虐與磨練之間的界線，有時候並不容易分辨。對凌虐的責備，有時候會變成對嚴厲訓練方式的否定。這可能會使軍隊不再敢於嚴格訓練軍人。再者，如果軍隊的確有錯，但是承受著過度的、概括化的責備，那麼，軍隊的士氣都可能受到不良影響。

當然，如果軍隊裡有極不合理的管教，甚且是為掩護某些個別軍人的罪行、惡行而以凌虐手段壓制軍人言論，這種現象本身當然不可取，必須禁止，並應該予以懲罰。只是，如何將懲罰或治療手術的傷害限制在最小範圍，需要講究。以免因為過當而影響一般軍人的士氣。總之，懲罰惡行與維護軍隊士氣之間，要盡可能清楚分辨、避免混淆，並要有個適度的平衡。

另外，我也想提醒注意，部分抗議活動可能有另外的副作用，這種事有可能發展為不必要的政治鬥爭（或者本來就源於政治鬥爭陰謀），有人趁勢來鬥倒政敵，或是排除阻擋個人升遷的擋道石。也可能事件背後一直有陰謀，某些有心人希望擴大事端以獲取個人利益。所以我們聲援抗爭活動，也要盡可能注意分寸，避免被有心人或陰謀者利用。

這次事件目前已經上升為對馬總統個人的批判。名嘴趙少康就表示，由於馬政府處理太慢，事件已經釀成大危機。而名筆張大春更因此痛斥馬總統為人渣。（註一）

但是，我認為這時候就批馬還不是適當時機。我一如往常，對此次案件仍然有與多數人不太相同的觀點。至少，在事件剛爆發的時候，也就是說，只是出現了虐死案件的時候，我認為事件與馬總統是無關的，他對事件發生並無責任。軍隊裡一向有凌虐的事情，也偶或會發生凌虐致死的問題。洪案的確暴露了我們軍隊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應該不是今天才形成的，而是長期就存在的。以往因為威權統治，一般不敢太去碰觸這種問題。即使在威權漸消之後，軍方還是習慣隱瞞這類事件，或盡量大事化小。反倒是馬總統公開出面討論這種事，並要求軍方要審慎處理此事，是顯示一種積極的、開放的態度。不過，即使是在這個時候，抗議群眾中就已經有人朝馬總統嗆聲，「無能」、「下台」的聲音就已經伺機又出現。

但是，稍後漸漸發現軍方有人銷毀證據，而怎麼會銷毀、是誰銷毀、如何銷毀等細節卻遲遲沒有交代，這又引發更多人的憤怒。這時候怒火更燒向馬總統，才有了趙與張對馬總統的批評言詞。

有人說：命案發生也許與馬總統無直接關係，但是事後的處理卻要歸咎於總統；如果是我，一個小時就能查出是怎麼回事。換言之，他認為馬太無能，才連這麼容易的查察犯罪真相的工作都做不好。

釐清犯罪真相，真的很容易嗎？我們不妨拿尹清楓命案為例來談。當年陳水扁在立委任內，積極試圖揭露拉法葉艦的弊案，也讓尹案真相得以大白。阿扁因為積極揭弊而名聲大噪。他當選總統之初，也還聲稱「不惜動搖國本」，也要徹查拉艦弊案。但是，時隔多年，拉艦案真相究竟如何，查出來了嗎？看來是沒有。是因為阿扁權力還不夠大嗎？是因為阿扁自身涉及拉艦弊案，以致不敢再繼續追究拉艦案嗎？我認為都不是。我認為主要問題可能是遇到一個有相當「忠誠」性的集團，集體抵制揭露真相，才有以致之。

現在的洪案很可能也有類似的狀況發生。洪案發生後，軍方的某些人很可能全力要隱瞞事實真相，所以會有銷毀監視器紀錄的動作。他們可能明知將來一定會被追問是誰及為什麼銷毀證物，但是他們仍然悍然銷毀了證物。這表示他們有相當的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讓事實真相永遠石沈大海。這個動作很可能不只有一個人涉及，而是一夥人（因為如果只是一個人做了突兀的掩埋證物動作，很可能很快就會被追出來）。而這夥人又有集體「忠誠」，都願意堅定守密，甚至不惜讓其中某些人身受牢獄之災亦在所不惜。如此，一樁被認為應該可以查清楚的事件，卻可能變成永難釐清真相。邏輯上應該可解的疑團，實際上未必能解，因為可能有集體抵制。

照說，總有人知道一些不法的動作，只要抓住某一點，再順藤摸瓜，總可以弄清楚真相的。但是，顯然有一夥人正在集體抵制揭露真相，甚至企圖誤導大家的認知。所以真相才會這麼難查。

我之所以不贊成此時就批評馬總統在這一事件中的責任。因為他可能正在與某個犯罪團體在進行鬥法。此時攻擊馬總統，其實不但不公平，而且有可能反而壓抑了查案的充分空間。有可能因此產生兩種不良作用。一是在強大破案壓力下，果然迅速破案，結果卻又有別的問題。大家只要想想稍前江國慶的冤案（涉及姦殺女童冤案？）就不難理解。再者，破案壓力有可能逼使高層採用威壓手段。犯罪團體可能想盡辦法要避免真相被揭露，並試圖集體掩埋真相，如果不用威壓手段，一遇到集體抵制，查案就很難有進展。我認為，軍方中固然有些當事人是因為有私心而要掩埋真相，部分卻可能是軍隊這個團體的習性，一致對外，以維護軍隊的名譽或利益。這種習性也可能轉化成習於共同隱藏犯罪證據。而要快速打破這種局面，很難不運用威壓，從而也就是在鼓勵威權式的統治模式。

我們應該耐性些來好好處理，不要太急切，更不宜飲鴆止渴式地想一下就大快人心，逼著最高層使用威權方式處理問題。民意如果變成民粹壓力，可能誤事。

我認為趙所言危機，其實反映的是權力結構的兩難。如果馬總統要反應快，其實是要施展更強的威權。這種威權或許能建立，但是，依賴威權就又回復威權體制，從上到下一層層威壓，最後是使整體權力結構朝向反平權的方向發展。這樣的整體結構是我們真正要的嗎？我們如果只急著解決眼前的問題，而不惜飲鴆止渴，這是盲目。民意的急切，有可能不利於民主制的穩定運作。大家不可不慎！

註一、洪家的姊姊洪慈庸日前公開宣稱，認為馬總統應該為洪案負起最大責任。而某民調亦顯示，三分之二的民眾也認為馬總統應該為洪案負責。對此，我並不以為然。大家僅就形式上的權責認定責任歸屬。但是，三軍統帥固然有形式權力指揮三軍，實質上，這個權力平常極少使用。而類似案件的處理，也很少由三軍統帥直接負責。馬總統之所以會出面，已經是一種不平常的模式。其實這正是馬總統希望通過他的出面來影響軍隊，甚至改變軍隊習氣的努力。至於處理結果仍然不理想，可能反映兩種不同性質的問題。一是馬總統無能，一是軍隊的沈痾問題遠較我們想像要嚴重得多。我個人認為問題主要是後者。簡單說，軍隊裡發生凌虐並隱藏凌虐的現象確實存在已久。過去只是不被暴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