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關於中國社會改革的關鍵在人本主義思想的「正當性」的論述有許多缺陷,有很多論點都欠缺充足論證,也難辨對錯。所以,我自己也知道我的論述還有問題,至少是還有很多待修補的地方。
一個我自認為最嚴重的缺陷是直接對我的主要論述的質問:如果人本主義思想不具有正當性,就能避免改革陷入困境嗎?
這個問題就可能把我問倒。
如果真有人這樣問,答案其實也很簡單:如果人本主義思想不具有正當性,也難以避免改革陷入困境。不但如此,還可能會有更嚴重的問題。
我心中的一個與古中國相對照的反例是古埃及。我認為古埃及文明就是極欠缺人本主義思想的文化,當然也不會賦予人本主義思想以強大正當性,而這樣的文化在衰敗以後就幾乎再無生機。
說古埃及文明極欠缺人本主義思想,是因為它極度高揚諸神的地位,相對於諸神,眾人普遍只有工具性的價值,最多數人的命運是作為奴工的身份存在。
這裡面當然有嚴重的剝削、宰制的問題。雖然通過大量剝削與宰制(這其實也需要特殊條件),因此而產生過璀璨的古埃及文明,但是,當其衰落後,就幾乎永遠無力復興、再生。今天的埃及人,幾乎只有伊斯蘭教的信仰與文化,以及零星的西方文化,鮮有人知道古埃及文化究竟是怎麼回事。古埃及文化今天只是以木乃伊的形式存續,再無生命。即使是一般人所熟知的埃及豔后克麗奧佩特拉,其實大體也只是古希臘文明的延續,而非古埃及文明的延續。
為什麼古埃及文明會有這樣的命運?它為什麼會完全生機斷絕?我認為關鍵就在它是高度「神本」的文化、非人本主義文化。人的主體性普遍缺少開展。也因為人的主體性普遍未能開展,所以文化生命就容易枯萎、斷絕。那些作為奴工的人,沒有能力去維繫古文化。而當連繫諸神或扮演諸神的統治者遭遇到某種浩劫時(戰爭、疫病、飢荒、地震..),古埃及文化也就隨之瓦解。
相對於古埃及,中國古文化的生機卻似乎較能綿延不絕,因為它有較濃厚的人本主義色彩,人的主體性相對較有機會得到開展。從而,中國古文化的生機也較暢旺。
以上的一番論述看來是一種悖論,與我要強調的主旨即使不是相反,也是迥不相侔。從而,我自己也知道,我所提出的論述仍然有待接受嚴格的考驗。
那麼,我的論旨是不是在說不應該賦予人本主義思想正當性呢?
這個說法並不精準。我無意簡單宣稱人本主義思想是對是錯、是好是壞。一則,人本主義思想還可以有極不同的內涵,中國古文化只是其中的某種特定形式,各種人本主義思想可能在「普遍主義的結構原則」與「世界緊張性觀點」方面有不同取向,當然也還可能有其他方面的差別,而這些都可能造成後續不同的發展;再則,即使是同樣的文化型態,在不同的環境下發展,其結果也可能不同。而且,我更偏向認為,即使是很近似的文化型態,在其發展的不同階段,所產生的效果也不同。通常,在初發展的階段,其生機較強,各方面的表現也較優,但是如果持續下去,到了後期,生機漸微,表現也不如前。簡單說,就像德哲史賓格勒所暗示的,文明可能也有老化的現象。
我想,我們真正問題應該是在於:因為主體性具有文化正當性,以致我們太傾向拒絕自我反省與自我批判,傳統文化也有正當性,也是理所當然,也拒斥批判。而且,這種拒斥反省、批判的態度很普遍。從而,少數批判者往往陷入困境。他們或者陷入激狂,或者變得氣餒。
我們的思維與態度及其背後的文化其實有問題、有缺陷,但是我們仍然覺得理所當然,不覺得應該要自我反省、自我批判,不覺得這樣的文化需要反省、批判。我們比較常做的,是攻擊異議者、異己者、異文化,而拒絕自我(在個人與文化層面)反省、批判。這樣,使矛盾、衝突失去理性解決的可能性,也使藉助他人促進自我提升變得不可能。最後,文化也易陷入發展停滯(除非受到外力刺激)。
說得悲觀些,沒有任何文化形式可以永遠保證文化生命的生機。人本主義或非人本主義皆然。人本主義還是生機較強的一種。但是,如果由於過於理所當然的心態,對於自我與背後的文化缺少反省、批判,這樣的文化又陷入另一種危機。
近代西方文化,由於從神本轉向人本,由於基督教的較具普遍主義的慈悲教義,與世界緊張的世界觀、人有惡根性的人性論,對「自我」的約束力、批判力較強,對文化的反省也較強,其發展力道就很不同於中國文化。
然而,當中國面對西方,儘管幾度挫敗,中國人卻並不能深刻覺悟,不去深究自身的問題究竟何在。這種抗拒深刻反省的缺點,我認為是中國這種人本主義思想的不幸後果,是主體性的偏頗開展的結果,更是因為人本主義思想的「正當性」阻擋文化反省的結果。
中國文化「成也人本,敗也人本」。中國社會如果受到批評,與主體普遍缺少自我與文化的反省與批判有關。即使是中國的知識份子的態度,也因為接受人本主義思想的「正當性」而在文化批判前止步。所以我說這是阻礙改革的關鍵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