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討論大陸高鐵的建設，與網友談到中、日間高鐵技術的發展水準。我表示我對高鐵技術完全外行，我比較感興趣的話題其實還是中、日民族間行為、態度差異的比較，我認為日本人在工作上態度比較敬業、自律。於是有人舉出一些事例，表示現在日本年輕一代已經不再那麼敬業。我樂於就此繼續討論。

我對日本談不上有研究，不過有興趣討論。我和上述看法有同有異。一方面，我也相信，日本年輕一代已經不像他們的前輩那麼辛勤、敬業。但是，另方面，我認為中、日間工作態度的敬業、自律程度的差異仍然將維持一段時間，不會在短時間內（譬如二、三十年內）完全消失。因為我把這種工作態度的差異，相當程度歸因於民族性。

我用民族性一詞，不打算將之視為不可變的集體特質。它是可變的。不過，民族性的改變比較緩慢，不會很快就改變。再者，它的形成固然因素複雜，而且可能歷時甚久，可能是幾百年、幾千年的演變過程的結果。也因此，民族性要改變也沒那麼容易（雖然形成與改變的需時未必等長）。總之，民族性的形成應該沒有什麼神秘性可言。我們可能一時無法充分說明民族性的成因，但這並不意味著它是神意或其他神秘力量的結果。

回到具體的問題。我常說中國人有濃厚人本主義精神。相對來說，我認為日本人的人本主義精神應該是比較欠缺的。譬如中國的文人很浪漫，生活很寫意，作為官員時的自我管理很鬆散，對下屬與一般民眾也談不上有什麼實質的、積極的治理作為。傳統日本社會的統治階層是很不一樣的，他們的主要統治階層是武士，而不是文人，生活也沒那麼浪漫、寫意；他們對於民眾的治理，相對比較積極。

傳統日本社會的一種重要生活態度連結著武士道。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是武士，但是可能每個人都受武士道精神的影響。武士重紀律，這與中國文人的寫意與散漫極不同。

武士統治者很可能比較霸道，但是，領主制使武士與人民比較緊密相依，而不像中國文人官僚與人民的生活那麼脫節。日本的武士統治階級與中國的文人官僚，對社區的影響程度或控制力大不相同。文人官僚只能低度控制社區，他們的統治是弱勢的統治，比較是消極無為的統治。這對社區的發展與建設有不同的意義。日本的社區比較能發展，比較能塑造民眾的社區意識與遵守公共規範的習性。或者套用福山教授的說法，日本社會內部彼此的信任度高於中國社會。

美國人類學者魯思‧本尼迪克(Ruth Benedict)曾表示：日本人「愛美而黷武，尚禮而好鬥，喜新而頑固，服從而不馴」。她並認為這種矛盾性格是因為日本幼兒教養和成人教養的不連續性所造成。

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認為上述特質其實未必是矛盾的。黷武、好鬥、服從，應該都與武士道精神有關。尚禮是集體主義的一環。而武士道與集體主義也密切相關。說日本人不馴，可能比較會引起爭議。我認為他們不是不馴。他們應該是「輸人不輸陣」，換言之，他們主要是對異群體不馴。這還是集體主義的表現。他們對於所屬群體一般還是很順服的。

日本人頑固嗎？我認為並不。我認為他們對傳統的堅持，是因為他們長期受到比較強大的集體控制。而這種集體控制使得改變不易，尤其不易逸出集體控制而改變。如果有改變，通常是集體性的改變，是出於集體的考慮與決策。從而，他們看來好像很矛盾的又頑固又喜新。我認為他們並不特別喜新。他們是比較能接受某些外來事物，因為他們崇拜強者、優越者。而他們比較沒有像中國人那種自居文化中心的心態，所以也使他們比較能接受外來事物。

日本人愛美嗎？他們種的櫻花確實很美。我相信，日本人營造的生活環境確實比中國美。但是，似乎也不必太把這種美與對生命的態度（對生命的決絕、淒清）相連結。愛美應該是人的天性。普遍匱乏的中國人是沒有太多條件去培養美感。更重要的，在實際生活中，一般中國人習於質樸、簡約的生活，而中國的統治階層也無法強迫人民愛美或去營造美的情境。日本人恐怕是被迫要去配合統治者的愛美心理，被迫去營造美的環境。我認為這背後一個重要的差異在於統治階級有沒有強迫民眾（營造美境）的力量。

扯遠了。那麼，現代年輕一代的日人怎麼樣呢？已有大幅度的改變嗎？

日本年輕一代的改變，可能是三種力量促成的，一是富裕化，一是和平化，一是西化。總之，他們沒有前輩們的窮困生活經歷。而又因為美國的影響力，使他們朝向美國式的自由主義、享樂主義生活形式改變。和平的環境與去軍國主義的憲法與國際影響，也削弱了他們原有的武士道與黷武精神。從而，年輕一代的工作敬業精神很可能也逐漸弱化。

不過，我還是要強調，民族性改變不是那麼快速。譬如軍國主義，我相信，如果客觀情境一改變，管制一鬆懈，軍國主義與武士道精神很快就會還魂、死灰復燃。最近小泉純一郎首相之所以受日本人喜歡，多少是因為他比較右派，比較有膽氣，或者說，有點武士味。

再說日本人的工作態度，雖然可能不如從前，但其實一般水準還是不錯的。

日本的泡沫經濟，我歸因為二。一部分是因為景氣循環，以及處理手法不當的問題。另一部分是因為人口過度老化，致生產力不足，且生產創意減少，衝勁減少。當然，中韓的崛起，以及中韓對日本的某種程度的敵意，也可能對日本經濟不利。而也在長期泡沫經濟中，導致豐田汽車的問題。他們壓低生產成本，導致產品品質下降。我們或可一葉知秋，看到日本的發展頹勢。但是，這不表示日本整個已經陷入頹勢。繼續看下去吧。總之，中國人絕不宜此時就沾沾自喜。

幾年前，我去日本東京，請計程車趕時間，他決定走小路，穿街過巷，速度保持時速50公里以上，毫無阻礙。也就是說街巷內沒有人亂停車，很守規矩。

去年，內子去日本賞櫻花，震懾於櫻花之美，以及他們社區的清潔、整齊。這些不是偶然。是他們的習性，講究整齊、清潔、美感。也反映他們仍然有著極強的集體規範。只要這種規範繼續，他們的生產力就不會太弱，產品品質就不會太差。

我不是故意要長他人志氣。中國人自己要自強。而且，超越日本的目的絕不是完成式，而是革命尚未成功，大家仍須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