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政治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顧忠華日前（2022.12.22）在自由時報刊文“2022年回顧：三個獨裁者的三場失敗戰爭”一文。文中提到普京、習近平及伊朗總統萊西等三位獨裁者各自所發動的戰爭（侵烏克蘭戰爭、防疫清零戰爭、道德警察戰爭），都已經陷入失敗的結局。他結論說：“即使獨裁政體擁有龐大的軍隊和警察，無時不在恐嚇鄰國和自己人民，但獨裁者本身的心理卻異常脆弱，深怕人民覺醒並站出來推翻政權。經此教訓，我們應該相信人性總是會追求自由，或許就如黑格爾所指出，朝著自由目的前進的政體，才是真正合理的存在，凡不合理的，終究就不應該存在吧！”

我大體同意顧教授這裡的論點。不過，我對事情的看法比較悲觀。我雖然也認為，就普京、習近平及伊朗的獨裁者而言，他們個人的“戰爭”失敗命運大概已經很難避免，但是問題比較是在於他們所帶領的國家。外界所謂獨裁者個人的戰爭“失敗”，大體是相對於非獨裁體制的領導而言。但重要的是，對獨裁體制的國家而言，國家本身恐怕面臨的是一種窘境：究竟是要維持專制獨裁體制，並且也維持一定程度的穩定；或者，陷入更混亂的、動盪的悲慘局面？後一種狀態對這些國家來說絕不意味著勝利或成功。也就是說，對這些國家來說，他們想要避免的所謂失敗，可能是免於陷入混亂、動盪的悲劇中。他們可以做出的選擇，也就未必是如外界所想像，是在維持專制獨裁體制，或者走向民主化那麼簡單，那麼樂觀。

對於人民究竟是不是追求自由，還是追求生存及生存所必要的基本秩序，對此我實在沒法像顧教授那麼樂觀。我們或許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樂觀，但是，就整體來說，問題顯然更複雜。“戰爭”失敗了，那麼，誰勝利了？接下來的整體局勢會怎麼樣呢？這個問題還沒有答案。

也許有些人會認為我太過悲觀。這些國家難道真的只有在維持專制獨裁體制和陷入混亂、動盪局面兩者之間做選擇嗎？我並不否認我有悲觀性格。但是，這些國家是不是能夠跳出上述“一放就亂”的局限選擇困境，還是需要審慎思考、檢討。

會“一放就亂”的局限性選擇困境當然與人的思維有高度的相關。但是，這並不表示問題純粹屬於個人主觀層面，可以憑藉個人意志來解決。眾人的意志或思維模式其實也就形成一種“客觀”情境，不易改變的情境。因為眾人的思維大體已經被定式。思維定式的形成未必是通過合理的政策，但是，已經形成的眾人的思維模式本身就是一種客觀事物。即使其中有些人覺醒了，開始體認自由、民主的可貴了，也未必就能夠改變這種眾人的思維定式。這也可以說是專制體制的自我反噬的作用。專制體制讓人們相信“一放就亂”，所以，當然不能“放”。關鍵是，問題並不僅是獨裁者本人不相信“放”了的結果，甚至也不完全是眾人認為“一放就亂”。歷史也常證明，“放”了還真的會亂。所謂的茉莉花革命其實就是明顯的例子。中國近百餘年來的系列所謂的革命，又何嘗不然？那又是為什麼？上述民眾的思維定式，其實還包括了另外一些內涵。

說專制體制會自我反噬，意思是為了維護體制、維護體制中統治者的權力，所必須宣揚的思維，以及用來正當化統治的理由，可能會在某種情境下傷害、危及統治本身。譬如說，要強調集體的榮光。但是如果集體失去了榮光，那麼，統治的正當性也就會喪失。普京現在可能就面對這種危機。他會發動這場戰爭，很可能就是因為權力危機所致（但是，侵烏戰爭本身的挫敗卻可能加速他失去權力）。其實，滿清的敗亡也是因為它漸漸失去了集體的榮光，它不再能在眾國家之間顯現自己的強大力量，那麼，支持它的人民也就將背離而去。

專制體制能夠被合理化，也可能有賴於提供“眾人”實質利益，至少是重要人士的實質利益，如經濟的或權力、地位上的利益。所謂重要人士，意思有點模糊。不過，就中國大陸而言，中共這個集體，特別是其中的幹部群體，大致就是具體指涉的重要人士。但是，打擊“貪腐”（？）的動作，或者是像封控這種動作，都可能妨礙利益獲得，從而讓統治者失去支持，從而也讓整個國家陷入動盪危機。

鑑於專制統治者如果失去權力時下場常常很悲慘，所以他們必須不斷證明他們的某種統治正當性。但是，他們餵給民眾的思維往往帶有一定程度的愚民性質，也可以說是非理性的性質。而這種非理性卻限制了國家後續的可能發展。

這裡其實還有個關鍵的環節，就是“社會”自身有序運轉的機制的建立。而且，組織機制和人們的思維模式互相糾結，難分難捨。

雖然社會的秩序幾乎總是依賴政府或統治者，但實際上還是可能有社會自身的維護秩序機制。在基督教世界，基督教會及其整套儀軌就可能是這種社會秩序的維護機制。又或者像中古歐洲的所謂行會(guild)，也扮演著重要的秩序維護作用。大學、俱樂部(club)，或各種協會也可能是某種秩序維護的場所。近代世界裡的工會也可能具有類似的作用。問題是，在越是獨裁的體制下，這種社會機制就越是被箝制，或者被取消。在共產主義制度下的國家，這種趨勢越明顯。共產黨集權化的程度，可能是近代世界裡的極端。這種集權化做法也就是在取消各種社會性的維護秩序機制，同時也排斥與之相適合的思維。

專制體制不僅是壓抑、取消社會性的維護秩序組織機制，也同時壓抑、排斥與此相適合的思想。大體來說，人民的思想因此趨於狹隘，獨斷；而人權、人道思想也被壓抑。人權思想很可能會讓專制統治者感覺困擾。就好像劉曉波這種人會讓中國共產黨感覺困擾就是一例。遺憾的是，這樣的思想發展最後也會使得國家難以走向自由民主化，而會陷入那個“一放就亂”的怪圈之中。

 “一放就亂”的怪圈之所以形成，和缺少維護秩序的社會性機制與相關的思維模式有至深的關係。以現在的台灣的混亂局面來說，或許就可能幫助說明這裡面的因果邏輯。

台灣的藍綠嚴重對立，部分是因為互相不信任，而各自用主觀而狹隘的是非、善惡標準來評價人己，己是而人非，而且缺少理解、諒解、包容。我群中心主義的思維習性，加上主觀、獨斷、狹隘，結果很難避免矛盾、分裂、衝突。社會也就很難安定。而上述的這種思維模式其實主要還是傳統專制體制與相應文化的長期影響結果（當然可能和自然人性也有關，但是這或可視為常數項）。

世界上大概很難找到完全免於群際衝突的國度，但是，我仍然深深以為，相對於西方世界（基督教世界），華人世界的“內捲”、“內鬥”的問題實在是比較深重、難解。而這和中國長期的專制傳統，或者說是“秦制”傳統有深遠的關係。台灣社會也仍然受到這種傳統文化的不良影響。不過，如果沒有外患，台灣社會應該能夠化解這種危機。簡單說，如果台灣之前不是走向民主化，很可能現在已經亂成一片，藍綠不僅是對立，而是可能形成內戰或政治劇烈動盪的悲劇。台灣事實上已經因為民主化而躲過了更混亂的危機。這一點可能是被忽略而未被珍視的情況。

話說回來，在沒有了一個強大的、集中的統治力量嚴格控制的情形下，長期專制傳統下的華人社會是有可能會陷入動盪、分裂。這種危機倒也不是虛構。問題是，所以中國就應該永遠限於這種低階的、缺少人權的秩序維護體制下嗎？走向民主化，為什麼西方能，中國不能？

改變思維模式，仍然是根本改革之道。這是應該提倡的基本思路。統治者切莫反其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