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住院後急需要人手,她的女傭卻不幹了。
新女傭雪琳來時,婆婆的病房裡正有一堆訪客。她大熱天裡穿著一件厚厚的暗紅埃及長袍,鑲著銀線刺繡,有些地方脫了線,頭上包了一塊灰撲撲的頭巾,這樣的衣著和色彩讓她看來老氣。小臉上褐色的皮膚微微滲著汗,腳下的涼鞋底前半已龜裂得似乎快斷。面對這麼多訪客的眼光,圓圓的大眼透出不知所措的惶恐。帶她來的仲介老頭薩意德嚴厲對她說話,然後用右手在脖子上比了殺頭的手勢。這孩子的大眼開始浸著淚水。一位女訪客問她幹嘛要哭?她不說話,用衣角拭淚。
我猜仲介薩意德是叫她給好好幹,否則要她好看。還沒開始工作就給個下馬威。
看看躺在病床上閉著眼張著嘴病怏怏的婆婆,她是被嚇到了。她會給嚇跑嗎?往後怎麼辦?全職女傭越來越難找。
我很想告訴她,要她不怕。我們已打算請看護,她只管家事就好,可這些話阿語不會說。薩意德走後,為了緩和她情緒,我用有限的辭彙和她閒聊。她,來自尼羅河三角洲裡貧困的農村,六個兄弟姊妹,二十歲,沒上過學,不認字。我心想,婆婆已是風中之燭,若緊急情況發生,她能應付?她說認得數字,會打電話。
閒聊下,漸漸露出了她年齡應有的笑臉,天真的臉頰上出現一個深深的酒窩。
她餵婆婆喝水,一勺一勺輕輕地餵,眼神專注。原來她有一位眼瞎的母親,她會照顧人。
當天,婆婆又被推入加護病房。雪琳先到我們家住。
一般說,大多女傭與顧主同室同桌很不自在,喜歡躲老遠。雪琳不同,屋子小,一下子就打掃完,我的阿語程度又沒法和她多聊,她又不看書。我打開客廳電視阿語電台讓她不無聊。然後回房在電腦前繼續工作。沒一會兒雪琳到房裡靜悄悄地坐在我桌旁的地板上,過一會兒又走到窗邊拉開窗戶看窗外。她是個單純的小孩,把我當家人,一點沒有僕人心態。她和兒子們差不多的年紀,我憐惜這孩子離鄉背井面對一個不易的工作。看得出她長於貧窮卻有教養的家庭,她稱呼格美「阿慕」意思是大叔。稱呼我「歐母凱林」凱林他娘。我有時坐客廳沙發看書,她關了電視坐到我腳邊,就像一個可愛的女兒。
這孩子以前難得出門逛,以後伺候老人大概更難出門。早上,我出外走路,帶著她,希望她也透透氣。她又換上那件暗紅埃及長袍,腳上屐著破鞋,雖然我才送了雙鞋給她。過馬路時,執起她的膀子,挽起手臂圈著她手過街。我猛然想起那一段一直不想回想的日子。「婆婆當年的年齡和我現在差不多。她也愛挽著我過街,那時,她是不是也用這心看我呢?一個離鄉背井又對阿語文盲的女孩。
等到二十多年後,這一幕才再現心頭!
那是1984年齋月來臨前的三個月,婆媳倆人一起相處了三個多月。
臺北舉行了婚禮,新郎已搭機到開羅。新娘隨後乘埃航入埃。飛機引擎出問題,在曼谷機場延誤兩天多,ROC的護照硬被擋在機場旅館外。新娘抱著婚紗相本在機場候機室的塑膠椅上窩著49小時。三天後,未曾謀面的婆婆第一次見到的是個模樣狼狽不堪的亞洲女子。
兩國不往來,文件不承認。新郎婚假到期必須回海灣上班,為了日後不再生枝節,留下新娘辦埃及居留。
才新婚就要分兩地,在一句阿語也不懂的地方,與一位不熟的女士一塊過日子,對新娘來說是極盡煎熬。
她陪我兩三天就跑一趟衙門。埃及衙門辦事,左手不知右手幹啥,沒人告訴我何時辦好?居留證似乎遙遙無期。去時,充滿希望,好像感情好的母女;她總像怕我走失,緊抓著我的手挽著我臂膀。但出了衙門,我一肚子氣,心情壞到極點。”什麼爛地方嘛!一堆不辦事的笨蛋。”有點賭氣遷怒,不識好歹地把手抽出不讓她牽。經書說:”人確是被造成浮躁的。”當不順心的時候是煩惱的。。古70,19
等待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整日我窩在臥室無聊的半死。開始陪她一起看動作誇張的埃及電視,看那些當紅與全世界崇尚瘦削的時尚背道而馳的豐腴影星。
其實,她對我很好。她會說幾句簡單的英文,煮好飯會叫我: eat? 埃及人喜歡喝茶,她動不動就問我要喝茶嗎?:You drink tea?
我有時在廚房幫她作下手,也幫她疊衣服。她老說我好。她常試著和我聊天,可我們的共同辭彙實在太少。
她最喜歡用雙手拍著心口說: “ 格美 is my love. I love you ” 我猜她要說的是格美是她三個小孩裡,最疼愛的孩子。他娶了我,愛烏及屋,她也愛我。
這位婦人帶著孩子,走過一段艱困的歲月。埃及傳統裡,丈夫是天。當天塌下來時,她才三十多歲。三個小男孩11、9、7歲。女人沒有謀生技能,靠著丈夫留下的房子收租度日。老二懂事幫著母親過日子。月初,小小年紀的老二格美收來了租金,分成幾份,買米買油買日用品。除了顧家,又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是母親的驕傲。
她怕我悶壞,常帶我去走親戚,也常請親戚來看我們,找樓下鄰居小孩陪我玩Master Mind遊戲。她真是費心替我解悶。我記得最常去的是會說英語的叔叔-「阿慕」尤瑟夫家,和表姊蘇素家,因為蘇素的先生會說一些英語。有次她搞錯了,去了一位只會說法語的朋友家。
當居留證終於下來,我雀躍地飛走了。然後,這些年,當我們相處時一直客客氣氣。她常買東西給我,我老覺得品味不同,謝過,就束之高閣。
我一直把她定位為「別人的媽」。我稱我媽是「媽咪」,她是「媽姆」。一字之差卻分際了情感的濃淡。當去年「媽咪」走了,我傷心回來,她擁抱我,告訴我,她真心當我是親愛的女兒,然而,我的心仍不想打開。
那天她二度入ICU,當我看到她居然已嚴重昏迷插管,舌頭被呼吸管推到一邊,沒想到怎跟「媽咪」重病時一個樣,「媽咪」與「媽姆」這時卻重疊在一起。我的心沉重得想掉淚。所有她對我的好,都一一浮上心頭。
『有三種法於諸世間,是「不可愛」,是「不光澤」,是「不可念」,是「不稱意」。何者為三,謂「老、病、死」。』
也就是在這世間四不的三種法間,讓人的心由硬而趨軟。
「媽姆」漸漸變成我的「媽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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