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這半個月裡，三位與我人生交織密切的人接二連三的離世。還來不及追思前者，另一惡耗又趕來。一位是我藝術的啟蒙老師何肇衢先生3月2日因Covid 而離世；第二位是我清真寺的好朋友秀梅，努力抗癌了三年，原本已整裝出發回台繼續治療，卻終不敵病魔而歸真；第三位是我親愛的高中同學春蓉，就在前些天我們去醫院看望她的一個半小時後回歸天家。
心中有著許多惆悵與不捨！但是Se la Vie, 人生如是啊！凡有血氣者都要嘗試死亡的滋味啊！
-
何肇衢老師
大三下才發現我的志向是從事藝術，可惜已經來不及重考美術系，課業上除了繼續在外文系混日子，急急去找老師拜師學藝。已經忘了當初是怎麼找到何老師的宜園畫室，好像是被他那幅黃色粗獷筆觸的風帆吸引而來。以前我對畫畫這事自我感覺良好(真是幼稚得很)，老師的畫作大氣磅礡，始終是我想模仿的標的，常自以為是地亂畫。他對我很寬容，讓我自由發揮，找尋自己的路，他放任我畫，我愈畫愈起勁，那種自在釋放內在的聲音，真的很歡喜。
-
2022年國美館舉辦老師的回顧展，大事紀裡寫出1980年第一次宜園聯展，是老師無私地鼓勵後進而籌設的展覽。我那不成熟的作品也在其中，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參加畫展，也是我第一次賣出了畫，因為老師的這番苦心，添增了我朝藝術旅程邁進的生命動力，因此開始積極準備往歐洲學習藝術。
-
大事記裡寫1982年老師有歐洲西班牙遊記。看到這更勾起那段回憶。老師在我到西班牙習畫的第二年夏天來歐洲寫生，我當時在瓦倫西亞餐館端盤子賺生活費，只好央求朋友純真幫忙招呼老師遊歴西班牙卡斯提亞。老師來西班牙，我卻沒能親自相迎，心中愧疚難當，我打工的老闆看我神不守舍，說我是「程門立雪」。
-
1984年我回台和吉米結婚，老師對我的好，他用行動支持，在百忙中參加我的喜宴，酒席上請老師坐上賓，老師給了我婚姻大好祝福。
-
2014年我們回台，一次機會和老師出遊平溪，在遊覽車上他把到西班牙遊記敍述給大家聽，說我請好友純真招呼他，講純真如何帶他逛馬德里和美術館，言談中他常提到對我繪畫創作的期許。老師那時已近85高齡，耳聰目明，記憶力好得驚人，我們一起放天燈，像孩子玩在一起。
-
每年新年除了寄賀卡外也電話拜年，聽聽老師的聲音。老師畫展我若在台絕不遺漏，就是想看看老師，沾染老師的藝術歡喜心。
-
今年新年因吉米意外，我們滯美，寄了賀年卡給老師，正準備等回台再和老師問候，不料～
-
老師到老始終不間斷地創作，他耿直坦率，畫風明亮，作品色彩豐富，他的開懷大度盡灑在作品氣藴間，我因老師的啟蒙，始終對繪畫熱情不減，從事繪畫四十多年裡，老師畫作中對生命洋溢的喜悅一直是我極想呈現的作品精神。
-
今天鄭重寫下這篇文章紀念我親愛的老師。謝謝您！孝英何其有幸，能有如此恩師！
-
-
馬秀梅
秀梅是清真寺的好姊妹。說話溫和，求知慾強，純真善良，正直不阿。我常覺得她是清真寺裡品學兼優的模範生。
-
前排右邊穿白衣白巾的清秀女子是秀梅
-
有次大家聊天，我說面對新挑戰，要天不怕地不怕去作。她馬上糾正我，妳得怕真主吧！呵呵～她說得對！我忘記了真主在每件事上的存在。伊斯蘭裡教導人們要敬畏真主，努力奮鬥。過度自大，就是驕傲。確實，Insha Allah，任何事情如果沒有真主的應允，絕對無法成就。
我常覺得這個時代能找到像她一樣單純沒心機的人實在不多。她看到的都是好。別人對她不客氣，她也從不以為忤。我有次和她說：「秀梅你真的很單純。」
她說：「是啊，我是有點儍。」
我說：「單純」是誇讚啊！心中沒有陰鬱暗面，就如天使般善良光明。
八年前秀梅發現乳癌1期，治瘉後，到清真寺秘書處工作。秘書處的工作又雜又多，她求好心切，壓力大到經常晚上夜不成眠。她從不抱怨，只是看著她瘦削的身影忙進忙出，深覺憐惜。
她是新疆回民，十年前從新疆隻身嫁來台灣。婚後秀梅一直沒回過新疆娘家，2020年一月，準備回娘家前到附近醫院作健康檢查，赫然發現得乳癌四期，已轉移至骨頭和腦部，（原醫院每年追蹤居然都沒發現，是醫療疏失嗎？）
從此，她開始了極辛苦的抗癌路。積蓄因自費標靶藥物治療而花盡。化療藥物造成她嚴重的副作用，原本清秀的臉蛋已如滿月，頭髮完全掉光。因癌細胞擴散至肝臟，腹脹如鼓，像懷胎六月。脊椎骨架逐漸空化，坐著躺著都疼痛難耐，她仍不忘關懷別人。去年清真寺一位姐妹歸真，她那時已不能乘坐先生的摩托車，骨頭已無法承受摩托車的顛簸震動。她得坐一段火車再坐一段公車，再慢慢挪移步子到清真寺，就為了安慰亡人家屬，為了給亡人行殯禮。
先知穆聖（願主福安之）說：「任何一位穆斯林遭遇困難、不適、苦惱、憂傷或悲痛，即使是一刺之痛，安拉均會以之為他抵償罪過。」（布哈里、穆斯林、密希卡聖訓錄）
秀梅默默地承受這些病痛折磨，不抱怨、不唉嘆，她用堅忍的毅力努力向疾病抗戰，她相信安拉降賜磨難於她的身體、財產、賜予她忍耐，是恩賜，讓她有機會接受考驗，消除她無心的罪過。
「（虔敬的人將被告知）安定的靈魂啊！你應當喜悅地，被喜悅地歸於你的主。你應當入在我的衆僕裡；你應當入在我的樂園裡。」古蘭經89:27-30
我和吉米為她讀了12次古蘭經雅辛章，因為聖訓中先知告訴我們當為亡人唸雅辛章。
雅辛
36:26
有聲音對他說：「你入樂園吧！」...
——《古蘭經》
黃春蓉
去年九月中旬吉米才出院不久，春蓉line我，說她胸痛、久咳，去醫院檢查，發現肺部有腫瘤，是肺癌四期，已轉移到肋骨、淋巴、縱骼腔。我心底－沈，納悶這麼注重養生的春蓉，怎麼一下子就得了這麼重的病。我心中焦急，只能每天在禮拜中努力為她祈禱。
同學中我是第一個知道她生病的人。她溫婉善良，一向體恤別人，患病也不願驚擾同學，不要我通知其他人。我不捨，我遺憾，在她最無助時，我卻遠在美國，無法親臨陪她奮戰。
春蓉在同學群中是出名的養生專家，在疫情前她主辦了一個營養讀書會，邀我參加。每週一次在她住的大樓會議室請老師來上課，我去參加了半年多，直到我回埃及。課程我學了又忘，沒能記住多少用在日常。而她是如此認真，她的健康營養書上貼滿五顏六色的便利貼，像是書頁上開滿了花草，上面寫滿了註解。其實她早已上過營養課程，為了造福他人，才再請老師教授營養知識。
-
每回同學會，她會帶來少油低塩無糖的健康料理，食材烹調原汁原味，老實說她作的料理還不錯吃。
-
滯美期間我整理家當和舊照。在高中時代我不多的照片裡，發現我的照片中有許多都有她。班上我個頭高，座位都在後排，她小個兒坐前排，但是怎麼會走到一塊兒？只能說是緣！
我回台長住，每次的藝術展覧，還是演講，只要她知道，肯定大力支持。有一次我必須清晨七點出發去母校演講，她六點多天濛亮就來我家陪我同去。她說：「孝英，妳的活動我絕不缺席。」這話讓我感動到快流淚。
在抗癌的路上，她仍不斷關心吉米的復健，她說她經常為吉米禱告，祈求大能的神讓吉米早日康復。當聽到我說吉米有進步，她很高興。
她是虔誠的基督徒，從知道自己是肺癌第四期，就樂觀以對，每日讀經祈禱，保持平靜的心情，積極抗癌。經過免疫療法，標靶藥物治療，都沒啥效果，卻造成她腹瀉、口腔黏膜潰瘍，疲憊乏力，受了不少苦。在我們對話裡，卻完全看不到她的抱怨和唉嘆。
二月裡她告訴我，她吞嚥困難，無法進食，營養不良。醫生要為她作腸道造口手術，讓她身體能吸收足夠營養，提昇免疫力後，才能作四合一的治療。
我心疼她，西洋情人節我把我畫的玫瑰花畫作賴給她，想著讓她開心。
她回給我的是：「驕艶動人的紅玫瑰，太美了！」
這是她給我的最後信息。
沒想到她腸造口的傷口一直無法癒合，抗癌藥也無法使用。病情急轉直下。那天清晨我發了一張我們的舊合照line給她時，到了晚上仍是「未讀」，我心中隱隱覺得不安。終於有回應，但卻是她的兒子寫的要大家過來看看他媽媽，說醫生正在給媽媽「最後階段的治療」。
「最後階段的治療」？？什麼意思？？我心忐忑。
春蓉是愛花的。3月18日下午3點10分我和露露、令嘉兩位同學一起去看她，帶了一把紅色的蘭花讓她開心。她已平靜地閉眼躺在病床上，口鼻的純氧一下一下地打到她張開的口裡。我們和她說話時床邊的儀器顯示她的心跳突然加快。春蓉的兒子佾蓁說：「媽媽聽到妳們的聲音了。」
我們為她祈禱，求主幫助她渡過難關，求主給她信心和勇氣通過這個考驗，相信主的安排不論是怎樣，都會是最好的安排。我們大聲和她說：春蓉，我們都愛你！
4點53分春蓉放下了世間的重擔，回歸天家，那裡有著無窮的愛與平安，伴著許許多多驕艶的紅玫瑰。
字體：小 中 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