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自她21歲隨夫離開了老家就再也沒回去過。
天因為下了幾天雨而涼下來。租車司機小豔帶著我們由洛陽直奔蘭考,高速公路又直又平,道路兩邊種滿了白樺樹,透過樹林,農作一塊塊整齊地擺出不同的綠調子。我們打算由洛陽經鄭州,開封,由蘭考縣城出高速公路。中原文化幾千年的歷史如倒帶一一行過眼前。
經過了濴陽,小豔說是秦末楚漢相爭時的楚河漢界,虎牢關劉邦和項羽曾有過的古戰場。
台灣與中國不就是楚河漢界了許多年?
母親的土地越來越近。心裏存在著相當的不確定,到底媽媽的老家是靠近鄭州還是開封?
近鄉情益怯。不管怎樣,這裏應該就是媽媽的中原,媽媽的河南老家。
昨晚賓館的經理和我說的:「不管找到找不到,去感覺一下吧。」
畢竟,線索太少。媽媽的名字叫張蘊華,娘家人怕不知道這個爸給媽取的名字。
曾經試過,媽媽怎麼也不肯透露她在家的小名,想必很鄉土。愛面子的媽媽,連我也不肯說。
姥爺叫張應三,哥哥叫張發亮還是張發禮,唯一知道的姪子小名叫做什麼來著?是鄉下的一種動物吧?是小狗子?又好像不是?
是開封市還是鄭州市的蘭封縣?賓館里的小姐幫我在地圖上找,沒有。只有蘭考縣,開封市往東幾十哩地的一個縣。
媽媽說,從城裏下了火車,再坐汽車到蘭封縣,然後坐板車進到紅廟寨,好大的紅廟,
初一、十五周圍的鄉下人都來趕集,有唱戲的,賣貨的,熱鬧得不得了。
可,那是七、八十年前的場景。
碰運氣吧!小豔昨晚帶我們看完龍門石窟后,在最新版的中國全國公路地圖上找到「紅廟」這個地名,離蘭考縣很近。不定就是這個了
。
小豔說蘭考縣出了一個全國有名的縣委書記-焦裕祿,帶著農民種樹抵擋北方來的風沙,結果過勞死, 成了像雷鋒一樣的樣板英雄。這檔事我這個台灣人不會知道。
經過開封市境內的中牟,離開蘭考還有七十四公里。
兩旁越來越多花生田,是嘍!媽媽家裏有著幾十畝花生地。也許就是這里吧!我的眼眶濕了。
下了蘭考縣,路邊出現了好大的焦裕祿看板,中國大陸標語還是特多。 「學習焦裕祿精神」,一堆響應一胎化政策的白字很醒目寫在紅牆上。 蘭考縣公安局問了我們給的資料,當然是找不到,叫我們到紅廟去找。 突然想起媽媽說過的黑龍潭,公安局的人說有這個黑龍潭,只是不知道在哪里。 到紅廟去問問吧!
蘭考縣到紅廟不到十公里,卻越來越鄉下。不少小孩赤條條光屁股拖著鼻涕,睜大眼看我們的車經過。 路上盡是飽經風霜的農民,走到路口,問當地人公安局在哪里,滿腔河南土話,我認真地細聽。
就在前頭有「會」的地方。原來今天正是趕集的日子。就是媽曾說的「廟會」。
許多許多人在轉動,到處都是擺攤賣貨的。在泥地上還搭個大戲台子,正在演河南梆子。
鑼鼓緊密,兩個粉墨登場背著旗子帶著狑子的演員正打得難分難捨,我想是「穆桂英和楊宗保」這齣戲吧?
天!我正經歷媽媽小時的場景。這裏真是媽媽的紅廟寨?!那高大的紅廟怎麼沒看見?
我們這一經過,看戲的人戲也不看了,通通回過頭來望住我們。幾乎都是白髮蒼蒼,滿臉丘壑的老公公老婆婆。
不少老人坐在人力的板車上由晚輩拉到這裏看大戲。這裏的老人有沒有媽媽童年的玩伴呢?
紅廟的公安局裏組長大概三十出頭,也是一口的河南話。
搖著頭:「沒聽說過張家村兒。」「你要找的人叫啥名字?都幾歲啦?」
「姥爺叫張應三。我媽九十八,他爹大概有一百三十多,可能不在了。
大舅叫張發亮還是張發禮,大概也有一百歲以上。表哥小名叫做一種動物?是小狗子?又好像不是?不知幾歲?」
組長在電腦上打出來張發亮還是張發禮。沒有這個人。
我說這個張家村就在黑龍潭附近。媽媽說村裏的女人都到黑龍潭去洗衣服。
組長說這附近只有郭莊和王村,沒有張家村。
他打了幾通電話,叫來了幾個六十來歲的村民提供線索。
「這附近有沒有姓張特別多的地方?」我問。
「這裏到處姓張的都很多。」
「那這附近有沒有黑龍潭?」
「有!離這不遠,不到一里路。」「大概北邊多一點姓張的。」
我的天!媽媽的家就是這裏了!我的心裏開始打起鼓來。
「那上黑龍潭邊去問問吧!」「往前走一點,看到水的地方就是黑龍潭。」組長說。
不到一公里看到了一汪水,實在不大,怎麼看怎麼不像媽媽形容的又大又深又黑,還有會抓小孩下水的有水鬼的黑龍潭。 這裏的田川似乎經過了一番變動。黑龍潭邊有個磚窯廠,土磚上面舖著黑色塑料布,在這陰天的日子裏防下雨。既然不知道從何問起,我就在黑龍潭邊照張相,給台灣的家里人看看吧! 拿起相機的手在抖著。媽媽呀!我就在你家邊上吶!
潭邊有個大娘正在打水,我問哪邊是北村,姓張的人是不是很多?
沒錯! 原來這條路把黑龍潭一分為二。北村的方向,一樣有水,卻比南邊好看多了,
「漾漾氾菱荇,澄澄映蕸葦」,荷花蘆葦長得正盛。
小豔說:我們找最老的人問。
村口走來一位白髮婆婆,穿著開襟的襖,白色的衣服領口袖口都被土蹭得變成了灰色。灰矇像有白內障的眼睛眨巴著。 小豔說就問這位老婆婆吧!
「沒聽說過張發亮。」我們幾個人圍著她,招來了幾個女人,七嘴八舌的幫忙出主意。 我一看這些人都太年輕,打算再往前頭找。
一個三十多歲抱著孩子的女人說:「我回家問我爸。」我問:「你爸多大年紀?「72」:她轉身離開到前邊房裏去。我心想七十二歲可能還是不夠老。
她爸出來了,畢竟是農村裏男人人頭熟,比較有見世。
「是有一個張發亮,可是已經死了。他有個兒子叫作刺蝟也死了…刺蝟的孩子都還在。」 我興奮的大叫:「就是就是,媽媽的侄就叫刺蝟。」 我心中激動的哭泣。難以置信,天呀!媽媽呀!怎麼等到這個時刻我才來看你家人。
今天我帶上你的眼睛,帶著你的心來會你的親人了!媽呀!你知道嗎?
前頭在演戲,車子過不去,我們站在路邊,這位叫做戴瑞斌的先生跑前頭,領來了一人。 頭里的一個頭髮斑白高個子的男人,有著媽媽的眼睛,媽媽的通關鼻子。他是刺蝟的兒子青言。 我的心澎湃起伏,我真找到了媽媽的家人,竟然只用了這次中國行程裏擠出的一天。
這是神的安排,神的作工,讓事情這樣順利。我的外甥?還是侄子?也是激動地嘴唇發抖打顫。 我哭,淚水一滴滴落在媽媽的土地上。 旁邊一個穿黑衣的婦人也是抹眼淚抱著我的胳臂拉著我:「姑,來,回家去。」她是青言的妻。
「家」,多美的聲音,多美的文字。
嶺外音書絕,但去莫復聞,時代的悲劇正逐漸變換著色彩。
媽媽我們終於回家了。
青言家屋里進來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坐在椅子和板凳上。 等到我的心稍微平復點,看著一屋子的人,先弄懂誰是誰。 青言的堂弟紅言和新立和他們的妻子和孩子。
青言的妻叫素珍,拿出了三張帶著框的相片。指著兩張畫像,「這是俺爺,這是俺奶。他們是媽媽的哥哥張發亮和嫂子-我的舅舅、舅媽。 第三張相片是刺蝟-張文賢,是青言他爸,我們的大表哥。 原來刺蝟在世的時候當過村委書記,帶我們來的戴瑞斌是他的會計也是拜把兄弟。
小豔空檔裏告訴我村委書記是村裏的第一把手,比村長還要大。
我想把他們的名字寫下來,問了再問又不敢保証聽對了。「您寫下來吧!」 好像不能用「您」這個字?我比他輩份大。
青言說:「大姑奶兩個眼睛都瞎了,已經死了好多年。」 媽媽曾說過大姨媽的眼睛是不小心跌到柴上,瞎了。
「三姑奶現在還在。正在前頭看戲。」什麼?媽媽的妹妹還在?
「我去見她」「她還清楚吧?」
「清楚,清楚。就是腿髖骨摔一跤,走路不太方便,我們去接她來吧!」
青言一直說著他爺爺和爸爸在走前還一直在找媽媽,凡是有從台灣來的人都向人打聽爸爸媽媽的下落,卻沒有人知道。 他們還在台灣登過報尋找爸和媽。 我很感動,剛才青言見到我的激動樣子,我相信他承繼父祖的遺願,始終在盡力尋找我們。
小豔說得對「再親不如娘舅親」。
他問起大哥。我說大哥已經走了三十多年,大嫂和三個孩子都在台灣。 大哥是媽媽娘家人唯一見過的孩子,自然他們一再問起。青言問起「還有其他兄弟嗎?」
「我還有兩個哥一個姐,都在台灣。」
青言聽到我還有哥哥,滿興奮的。
素珍一個勁兒的叫我:「姑,吃飯吧!」旁邊青言的女兒抱著她的孩子也在叫我吃飯。 都已經兩點多了,還要去看三姨。他們應該早就吃過了中午飯。別麻煩別人。
「不了,我朋友晚上得趕回洛陽,下一次會在這多待幾天。」
「回到家里,哪有不吃飯?」
「有點晚了,我還要去看姨。」
刺蝟走在舅舅的前頭一年,一九九二年才走的。他們兩人走之前一直在找媽媽。
我最怕的問題還是要問:「解放後你們有沒有受苦?」
「沒有」
「真的?」
媽說過家裏有不少田地、長工、佣人,共產黨放過了他們?
「解放後,全部土地自願上繳,家裏被劃為中農。」還好,不是地主。不然刺蝟也沒法作成村委書記。 放心了!這可是媽這些年最大的夢魘。
「後來,一家又發下來六、七畝地種花生。」
是不是子孫多,土地就分啦?我不是很懂。
「那你還種庄稼?」
「我教書」
「教什麼?」
「數學」
青言的堂弟新立也是教數學的。媽媽家的人由農而仕。
「那庄稼是誰種呢?」
「我」青言有點羞澀地笑笑說。鄉下的老師們農忙的時候也要種地。
已經快三點,應該去看看三姨,我請大家全到院子裏照相。 三姨家要走十里路。我問小豔可否載我們去? 青言、紅言、新立帶路,前去看三姨。三姨已經是媽這一輩碩果僅存的至親。
鄉間路邊楊樹林子因為幾天雨水的沖洗,一片碧綠。到了一處,滿地泥濘,車沒法過。 小豔留在車上,我和我的兩個比我還老的姪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楊樹的葉子在風中抖動,我的心又激動了起來。
媽媽!娘家的人千方百計打聽你的下落,60年來他們始終沒忘了你這張家的二姑娘,你可曾知道?
媽媽呀!我就要看到你的妹妹!她長得像你嗎?
紅言說就快到了,前方的紅磚房。
「就是這間?」
老遠見到三姨在院子裏佝僂著身子,兩手各拄著一支柺杖很吃力挪著步子。
媽媽呀!我就要看到你的妹妹!
走近,紅言喊著:「三姑奶,看是誰來了?認得不認得?」
姨抬起頭看見我,和媽媽的表情這樣相像,有著和媽媽一樣清澈的老眼望著我, 「誰呀?不認得!」
青言介紹我,我的淚成串成串地落。 媽媽的妹妹,就像媽媽一樣,可是看起來比媽媽老。
姨很吃力挪著步子坐上了木椅,我坐在她前頭的木板凳上,在淚眼婆裟中望著。 姨頭上戴了一片藍手帕,眼神清澈,臉上皺紋寫出一片風霜,很瘦,穿著藍布襖, 領口袖口乾乾淨淨,真不愧是愛乾淨的張家姐妹。
我擦掉眼淚,姨似乎很鎮定,開始說起她自己。她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兩個媳婦都死了。
姨一面笑著一面說著,「那一年,你爸媽回來,你媽在廚房忙,我在廚房哭,你媽發牢騷:都在忙著,你再哭,我打死你。」媽拿這個小她十四歲的妹子沒輒。 聽媽媽說過,這一個妹唯一沒有裹腳的張家女兒,是很調皮。
「 你爸爸還有一個哥哥,老婆也是這裏人。他們那時候住在上饒」
媽媽對我們講的這些故事又慢慢從姨的口裡道出。恍惚間,我又像那聽媽說故事的孩子。
「大伯媽的家人還在嗎?」我問。
青言:「還在,離這不遠」
我問姨:「姨,您叫什麼名?」
「三好」姨笑著,我們也笑起來
看來,姥爺可是相當知足。
發亮,長子,我們的舅
大用,長女,我們的大姨
二點,次女,我們的媽
三好,三女,我們的三姨
我把媽的名字、大姨的名字全都找全了。
三姨的兒子(表哥,忘記問他的名字),青言、紅言、新立,四個男人坐在板凳上一字排開,抽著煙安靜地聽我和老姨的對話。
老姨的手瘦乾,指頭很長,就像媽媽的一樣。
「你爸爸是開封人」
「不對,我爸是河北宛平人。」
「開封」她仍然固執。那年聽說爸爸和大伯在開封買了個煤礦坑。
「以前不能提你爸爸跟老蔣跑去台灣。」青言插進:「現在說,沒事」
姨問:「華然還好吧?」
華然是大哥以前的乳名, 姨見過大哥。
「華然已經走了。」
「走去哪裏?」老姨似乎不明白「走了」的意思。
我指了指天。老姨沉默了一會兒。 不多時,老姨又恢復像媽媽一樣地健談。 「嫂子喜歡你媽,不喜歡你大姨。你媽勤快,會幫嫂子作活。」
她突然問我:「你頭髮怎麼黃色的?」看樣子,老姨不太出門不知外頭世界?
我有點尷尬:「頭髮白了,染壞了。」不過,還是很慶幸老姨的眼不花、耳不背。
老姨就是瘦,胖一點會更像媽。
今天沒料到能見著他們,空手來。我把隨身帶著媽的相片留給姨。 抹下無明指上的藍寶小戒指套在姨的手指上:「這是我媽在世最後兩年戴在手上的,您戴著就像媽在您身邊。」
我抱了抱老姨:「您要多保重!我很快再來看您。」
老姨眼角閃著淚花。
人生由命非由他,對此涕淚雙滂沱
我想媽,我哭。
回到青言家,桌上擺著兩大碗冰糖荷包蛋,香蕉和蘋果。素珍一個勁兒叫我吃。 還真餓了。我吃了兩個有生以來第一次吃的甜雞蛋。這是農家傳統用來招待上賓的貴物。
媽媽離世的第五個月,我找到血緣中的另一半。
寫在埃及2007年7月10日 剛從中國回來